第15章 女戎(1/2)
女婵媛兮为余太息。
——《九歌湘君》
权县,冬至市集。
这是一年中最大的集贸时期,摊贩售卖各种日常或稀奇之物,垂髫之童,斑白之老,鳞次栉比,青年男女携手而行,冬日阳光和煦,一片欣欣之气。
昔日管仲、商鞅、墨子依次规划了城镇雏形,城镇中心便有定期的贸市。这天,全镇百姓皆出来游赏购物。
“啊呀,屈大人!”人群里立刻有人认出了屈原。那人说着便立刻放下挑担,俯身跪倒道,“不想在这里遇到屈大人。大人新规,减免供尝,实是救我们草民百姓于水火啊!”
屈原连忙俯身扶他道:“快快起来。这不过县尹分内之事。”
“遇到大人,真是权县之福!”那人千恩万谢起来走了。片刻又有人冲来,拉住屈原欣喜道:“可是屈大人?大人上任之后,权县竟真有指望了!今日请大人去草民寒舍同餐可好?”
屈原连连推托。好容易安抚停当,闪到一边,对师甲苦笑道:“我今日还换了素衣素袍。”
师甲笑道:“百姓眼睛雪亮,且大人这精神气质,便是披麻出来,也会被认出。”
屈原一瞥,见街上不时有小儿戴傩戏面具嬉笑而行,极憨极喜,便狡黠一笑,抓出几枚贝币给师甲道:“去买两个傩戏面具。”
“大人,老夫也要戴吗?”师甲面露难色。
“咱们今日算私访民情,不露身份,才看得真切。”屈原笃定道。
原来这本是县衙公休日,屈原正好无事,便拽上师甲来市集闲逛。此时两个人已戴着憨丑的面具穿行于人群中,虽然引嘲笑围观无数,屈原仍一路与师甲道:“此处排水道当改。”“此处道路不便。”“此处可添凉亭石凳一二。”师甲一一记下,心中思忖调度安排。
街市略略走了一遍,突然,面具后屈原眼睛一亮,在原地怔了片刻。师甲循着一望便当下明白,笑道:“大人,老夫想起今日县衙内还有些琐事,老夫先去办吧。”屈原却自持道:“有吗?师甲自己便可处理吗?”
师甲笑道:“自然,自然。那老夫先走一步。”说罢拱手一揖,转身便走。
屈原暗喜,扶好面具,拨开人群就向莫愁追去。莫愁原是和卢乙一道来街市,隐隐觉得后面有人,回身一看,一个戴着傩戏面具的男子正直直地望着她,卢乙不禁“啊”地叫出来。
“你是何人?为何跟着我和阿姐?”
莫愁看那眼神,还有那熟悉的身段形体,早已猜到,忍住笑拉上卢乙道:“不认识,咱们走咱们的。”
又是这般,屈原心里一叹,只得闷头跟上。街市上戴面具的多为小儿,屈原这一路得了无数笑谑。
“阿姐,那人还跟着我们!”卢乙回头叫道。
莫愁心中怦怦乱跳,却有种隐隐的甜蜜蔓延上来。她忍住笑意,拉着卢乙疾步快走,一直快到镇上的西边,突然一回头道:“君子坦荡荡,你戴着这鬼面具,一直跟着我们做什么?”
这边已是街市的尽头,逛街的百姓少了,屈原只得摘下面具道:“唉,只是偶遇。”卢乙大喜道:“屈原哥哥!”
“偶遇?偌大的权县,哪有那么容易偶遇。”莫愁又一瞪他,嗔道。
“姑娘此言差矣,你看那《诗经》,这也既见君子,那也既见君子,想见的人,总是说遇就遇到。”屈原越说越没底气,又赶紧笑道,“你们这是去哪儿?”
“城东。”莫愁利落地回答。
“太巧了,我也要去城东!”屈原笑道,“走吧?”
不想卢乙却挠头道:“阿姐,咱们不是要去西边买脂粉吗?”莫愁恍然大悟道:“对啊!我竟记错了。那么屈大人,小女子就此别过。”说罢一揖领着卢乙就走。屈原正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却听卢乙笑嘻嘻地回头道:“屈原哥哥,你要不要同去?”
“多嘴!”莫愁一拍卢乙脑袋,心中却有无限甜蜜。
所谓脂粉,即胭脂。大约自纣王起,以红蓝花汁凝为脂,当时以燕国所生,故曰燕脂,后世渐记为胭脂。到战国,青年女子已皆用脂粉扑面,脂膏敷唇。《续博物志》亦有记:“此有红蓝花,北人采取其花作烟支,妇人妆时作颊色用,如豆许,按令遍颊,殊觉鲜明。”
“莫愁姑娘,不见久矣!”脂粉店女店主笑脸迎过莫愁,寒暄几句将她引到柜边,一一指给她看,“这儿有新制的几种脂粉,此为重绛,此为石榴,此为山花,色皆美,姑娘慢慢看。”
莫愁点头坐下,拿起那小木盒一一看过。卢乙早去了隔壁店铺看弹弓,屈原便凑到莫愁一边。
“这位公子是?”店主笑问。
莫愁斜睨一眼,冷冷道:“不认得。”
“咳咳……”屈原无奈,只得冲店主苦笑一声,自己来回看那些脂粉盒子。
屋后有几人在制脂,屈原踱步去看,与制脂师闲谈几句。那人见屈原虽素衣素袍,却是谈吐举止不凡,便一一为他讲解:“制脂多用红蓝花,于盛花期整朵采下,置于石钵中反复杵槌,花瓣中便会析出红黄两色,淘去黄色后,即成红色胭脂。此外还有蜀葵花、重绛,黑豆皮、石榴、山花及苏方木等,亦可提取出红色,只是所制胭脂颜色略有不同,气味相去甚远。公子您慢慢看吧,有事叫我好了。”
屈原看了一会儿,见莫愁已把那些脂盒看了千遍百遍,想她一是意欲拖延,二大约是真的挑花了眼,难以决断了。
果然,莫愁抓过卢乙,按着他问道:“哪个好看?”
“阿姐,这有什么区别?”
“哪个好闻?”
卢乙探头一个个闻过,认真道:“都好闻。”
莫愁气恼,嗔道:“去,去,接着玩弹弓去!”
“我来。”一只手接过那香盒。
“你懂什么!”莫愁轻斥道。
“姑娘可知‘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出自何人笔下?”屈原笑盈盈道。
莫愁不语,只得默默挪出了位置。
屈原坐定,将那些雕花木盒一只只打开,观其色,嗅其味。
“这枚颜色过重,气味过郁,不配姑娘。”
“这枚气味尚可,然而色泽过艳。莫愁姑娘的妆,要有妆若无妆才佳。”
“这几个也统统不合适。”屈原略一思忖道,“掌柜,且帮我拿只新木盒和一把铜匙。”
店主应声过来,几个制脂师也围上来。
屈原挑出四只盒子,分别是绯红、桃红、杏色及茜色,稍稍思索,便从各个盒子中挑出一些脂粉,置于新木盒中,之后拌匀,轻轻闻一下,又调入其他两种,再观其色闻其味,又重新去柜台挑出一种调入,方才递给莫愁道:“试试这个。”
那颜色正是粉中透白,不浓不淡,莫愁凑近一闻,清冽宜人。
屈原笑道:“方才听制脂者说,这几样分别取材于江蓠、白芷与幽兰。我想江蓠生于江滨,洁而不污;白芷生于僻壤,超而远俗;兰花绽于深秋,幽香不艳。几种融在一起,正合莫愁姑娘的气质。”
“先生此方极妙,小的也学到一招。”制脂者面露喜色道。
屈原和颜笑道:“万物有灵,知其属性而用之,多不会错。”
“好了好了,走罢。”莫愁早在一边又羞又窘,只拿好粉盒,又拿出几枚贝币给店主。
“姑娘,你此时这脸色,哪里用得着敷脂粉。”女店主调笑道。莫愁亦知自己已绯红了脸,窘得拉着卢乙便走。
刚走几步,莫愁还未想好如何摆脱他,卢乙便撒起娇来:“阿姐,走了一路,不如我们找家浆铺罢。”他深知这些日子因减了供尝,家里竟有些余钱,好不容易来街市,自然要多解解馋。
“好!”屈原应道,“前面便有一家,他家蜜浆最是好吃。”
莫愁无奈地看向屈原:“你到底要跟我们到几时?”
“我带卢乙去饮浆而已!”屈原笑盈盈答。
当真打不走,骂不走,莫愁心下一叹,只得跟了过去。
所谓蜜浆,便是当下流行的饮品,米汁以罐装密封发酵后,加入蜂蜜或甘蔗汁,酸甜适口,平民贵族皆爱。制浆已成当时的独立职业,有后人记:“浆千甔,此亦比千乘之家。”说的就是靠制浆致富的人家。浆种类丰富,加酒则为醴浆,加蜜则为蜜浆,加酸梅则为梅浆。
那店里满满当当都是人,几人围案跽坐。小竖端上一只大的夹砂红陶壶、三只陶豆,一一斟满。屈原饮下一口那汤白汁水,竟觉得比素日家仆精制的都好喝,卢乙却说:“阿姐,竟没有去年你制的好。”屈原喜道:“你也会吗?我原觉得这就好极了,不想还有更好的吗?”
“县尹大人不知,我们权县的水好。”莫愁斜睨他一眼,“我说,你今日没有政务吗?”
“我?来体察民情哪。”屈原木讷道。不知为何,他一看向她,就有些紧张失措。
“体察民情?县尹大人是以脂粉和蜜浆看整个权县的民情?”莫愁揶揄道。说罢只喝蜜浆,看也不看他。店很小,几案很小,他们围坐在一起。他穿一件天青色长袍,系缁色腰带,挂一枚小小玉佩。君子玉不去身,然而那五福络子又是谁做的?莫愁默默地想。
卢乙大笑道:“阿姐真是嘴不饶人。屈原哥哥,三日后是我生辰,你也来可好?请你吃鱼汤!”
“又多嘴!”莫愁掐住他,“谁说要给你做鱼汤?”
“哥哥!我这阿姐如此凶,你可考虑清楚了?”卢乙“啊啊”叫道。莫愁一听这话几要翻脸,连声吼道:“给我回家!”说罢一把将卢乙拎出店门。
看她越去越远,似乎还是气呼呼的身影,屈原哑然失笑。她就是与他见过的任何女子都不同,是那种在一片衣香鬓影中一下就能认出的女子。
那的确是,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屈原回县署后,铺开那卷《山鬼》图,看得怅然出神。画中山鬼神情淡然,屈原抚卷长叹:“有时真想长眠于梦中,倒省去了许多相思而不得之苦……”
正此时,师甲来报:“大人,刘歪嘴和程虎求见。”
“他们?”屈原皱眉,顿了顿道,“让他们进来!”
屈原收起画,刚转身,就见刘歪嘴和程虎谄笑着进来。
“屈大人此时无事?”刘歪嘴殷勤笑道,在屈原对面坐下,满面横纹一起颤抖。程虎将一个精细的雕花漆盒推到案上。
“这是何物?”屈原冷冷道。
“刘歪嘴这就为大人打开。”刘歪嘴诡笑一下,恭敬地将漆盒打开,一只玉璧盛在其中。
“小的听说君子好玉,特找了这玉璧来,配大人再合适不过。”
屈原轻哼一声,拿起玉璧细细把玩。这确是价值千金的好玉,云谷纹雕,其精细应是宫中匠人所为。屈原轻轻放下玉璧,手指轻叩案几,看向刘歪嘴道:“你想要什么?”
“爷这是说什么话,小的只要屈爷喜欢便好。”刘歪嘴媚笑道。程虎也连连点头,又偷偷看一眼屈原,低声道:“以后屈爷能凡事行个方便,更好。”
“例如呢?”屈原也俯身探向他,似是饶有兴趣。
刘歪嘴见屈原玉不离手,心中有了几分把握,于是更放肆地说道:“例如,例如我还真挺喜欢卢家那闺女。这次便罢了,下次再遇到小的想娶谁回家,屈爷只当没看到可好?”
“还有呢?”屈原心中震怒,但仍不动声色地继续问。
“还有啊?”刘歪嘴喜得搓手,低声道,“供尝给我个特赦吧。我好歹是这片最大的渔头,我收得多,给屈爷的自然也多。”
“这玉哪里来的?”屈原把璧玉放回盒里,推向刘歪嘴。
“宫里的啊!”刘歪嘴说罢,被程虎一脚踩过来,才改口道,“不不,家传的。”
“那你可知道,古曰:‘君子必佩玉,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是为何?”
话锋突转,刘歪嘴茫然不知所以:“为,为显富贵吧。”屈原起身踱步,正色道:“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温润而泽,仁也;缜密以栗,知也;廉而不刿,义也;垂之如坠,礼也;叩之,其声清越悠长,其终诎然,乐也;瑕不掩瑜,瑜不掩瑕,忠也;孚尹旁达,信也;气如白虹,天也;精神见于山川,地也;圭璋特达,德也;天下莫不贵者,道也。刘歪嘴,你倒是能明白多少?!”
屈原顿了顿,又说:“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屈原的语气越来越沉,说罢一抬手,师甲从那玄鸟雕花屏风后出来,将一卷竹简放在屈原案上:“屈大人,刚才的对话,都已录下。亦有阳角、朱耳为证,已画押。”
刘歪嘴和程虎愣在原地,惊问道:“爷,这是做什么?”
屈原指着刘歪嘴厉声吼道:“你这种欺上罔下、鱼肉百姓、蝇营狗苟之小人,竟想来贿赂本官,真当本官是你们一样猪狗不如之人吗?即刻把这玉璧领回去,好生当作祖先供着!”
即刻一队玄衣衙役执棍而出,两人抱玉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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