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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规矩(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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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先功以照下兮,

明法度之嫌疑。

——《九章惜往日》

咸阳宫外,寒风瑟瑟,百年前老子手植的银杏已亭亭如盖。秦王负手而立,樗里疾与一众臣子立在一边,面色凝重。

“臣不解,区区一策士,大王何至于此?”樗里疾低声问道。

“寡人迎的不只是这策士,而是我秦国的天下。”秦王一字一句,肃容道。

一道尘烟自远方浮起,猎风中有秦旗飘扬。秦王眉目略缓,见一队车马护送一辆辒辌车驰来。车马愈近,放缓行至宫门前停下。秦王向前几步,却见那辒辌车车帘不动,秦王负手车前,亦不作声响。

半晌,车帘被掀开,有人眯着眼,欠伸道:“今日这太阳,甚舒坦啊!”一抬眼看到秦王,忙收起手臂行礼道,“大王何以此处?恕张仪失礼!”

秦王一笑:“丞相使楚,一路奔波劳苦,本王特来迎丞相凯旋。”说罢亲扶张仪走出辒辌车。

鼓乐声起,一众臣子面面相觑。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于楚人而言,秦素为虎狼之地,一因地理环境恶劣,大漠风沙呼啸不尽;二指秦人有虎狼之性,秦国祖先曾从戎人手中将周室旧都寸寸夺回,至秦穆公“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之于晋”,秦人好战,战不怕死,嬴驷之前的半数君王血洒沙场,秦方有今日之势。

承明殿内,秦王与张仪跽坐于几案边,秦王低头把玩着手中的和氏璧,忽然啪的一声,将璧掷在案上。

“全天下都将和氏璧当稀世至宝,这样待它的,恐怕也只有大王了。”张仪抚须笑道。

“寡人要的是天下,不是一块石头!”

秦王起身愠怒道:“赴楚之前,张子笃定楚国不会借璧,我们便以其冒犯炎帝之名,举兵伐之。可如今寡人出师之名未实,却把璧拿到了。那熊槐真有此度量,陷我大秦于被动。”

张仪面无惧色,起身缓缓道:“大王不必忧虑,仪早有准备。楚国不借璧自有出兵口实;借璧,也未尝就没有。”

“嗯?”

见秦王看向他,张仪向前一步瓮声道:“大王,若有人说这璧只是和氏璧的替身,您意欲如何?”

秦王一惊,低声道:“当真?”

张仪微微摇头:“大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璧是真是假都不重要。”

秦王当下明白,若反诬楚国借来假璧以祭炎帝,兴师罪名不但成立,亦可更重,张仪真不愧鬼谷子的学生。

秦王暗喜,又请张仪落座,神采奕奕道:“那依丞相之见,寡人当何时伐楚?”

张仪却摇头道:“大王,楚威王连年征战扩张,已为熊槐留下了十年余粮、百万兵卒,现在楚国虽呈下坡之势,但仍在列国之中疆域最广,国势尚强,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王不可轻视。虽说韩国申不害已老,魏国庞涓已死,皆不足为惧,赵国今年虽有转强之势,但一时还不至兴风作浪,唯独楚国,疆域最大,国力最强,即使近年盛极而渐衰,实力犹存。我大秦若劳师远征,一味强攻,楚必联合三晋反击,只会陷我大秦于危境。若再有西面犬戎趁乱骚扰,大王,届时能有几成胜算?”

铜壶滴漏,水一滴一滴打在浮舟之上。半晌,秦王沉吟道:“那依丞相之见,该当如何?”

“凡事缓则圆。我们当秣马厉兵,静待时机。”

秦王看一眼那和氏璧,轻叹道:“我大秦于逆境立国,历代君王皆披甲上阵,浴血沙场,大秦的每寸疆土都是性命换得,寡人怎能置国家于险境?丞相所言极是,时机不到,不可轻举妄动。”

张仪长揖为礼:“大王放心,仪自有安排。”

张仪凭策士之舌受秦王重用,朝中早有人不满。这日惠园菊花正好,秦王和侍从散步至此,迎面遇到樗里疾。樗里疾一行礼便问伐楚之事,听到张仪的建议不禁怒火中烧。

“王兄,要等到什么时候?此时不伐楚,难道还要等到楚国休养生息、更加强大吗?那张仪只逞一张巧舌赢大王信任,大王怎能把江山社稷都托付于他!”

“张仪进言不无道理,十五代君王的江山社稷,寡人自当慎而又慎。”秦王挥挥手道,“今日好兴致,只赏菊。”

樗里疾一怔,只好收了声,跟上秦王。

这是惠园,芈八子的宫苑,奇花异草遍植其中。此时金菊吐蕊,乱花迷眼,两人缓步慢行,说些无关之事。

“扔了它!”

忽然芈八子的声音传来,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芈八子面带怒容,小小的嬴稷手中拿着一块甜糕,满脸委屈。

“扔!”芈八子厉声吼道。嬴稷一惊,撇着嘴将甜糕掷给园边的黄狗。

“母亲,舅父让张仪大人给孩儿捎来甜糕,这也是母亲幼时吃过的,母亲自楚国来,就不想念故国吗?”嬴稷忍不住号啕起来。

“稷儿!”芈八子扶过嬴稷肩头,正色看他,“你是秦国人,永远都是,和楚国没有丝毫关系。你那舅父熊槐,当年和熊商以狩猎之名将我骗出宫,令我酒醉之后,将我送上和亲的马车。他今日对你所为,不过想补偿自己当年的恶行!”

芈八子不觉含泪,嬴稷惊异道:“母亲竟不是自愿嫁到秦国?”

“傻孩子,自古联姻皆是政治交易,又有几人情愿背井离乡。若是得势受宠的公主,又怎会被远嫁?”说罢哽咽道,“我当熊商、熊槐是父亲兄长,他们不过视我如一枚弃子!”

嬴稷缩进母亲怀里,恨恨道:“孩儿第一次知道,母亲受苦,孩儿长大必为母亲复仇。”

芈八子揽过嬴稷,轻抚他的发丝:“稷儿,会有这一天的。”

园外,秦王与樗里疾相视一笑:“纤弱楚女尚有此恨,灭楚大计何愁不成?”

丞相府。月吟跽坐抚琴: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浅唱低吟,余音绕梁。有轻缓的木履声在身后停住,月吟心中一悸,那歌声琴声,竟多了无限深情。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一曲终了,张仪拊掌而入。月吟款款起身,回身拜道:“大人!”

张仪一笑道:“月吟,你果然天资过人,琴技愈发好了。”

“哪里,全凭大人教导。”月吟说罢脸颊飞红,怔一怔又微笑道,“得知大人今日归来,月吟特备了酒馔,请大人同饮。”说罢便引张仪至内室坐下。

张仪见这红漆案几上,铜鼎中有猪脯,有鱼炙,盂中有稻,有汤,酒已在铜鉴中温好。月吟缓缓倒酒至爵中,轻柔一笑道:“这酒是家传秘方酿得,大人请尝。”

“月吟有心了。”张仪接过酒爵一口饮尽,不觉心下思忖,刚刚听她琴声,动人心弦,哀而有伤,便温言道,“月吟今日有心事?”

月吟一顿,半晌才缓缓抬头道:“是月吟不解,大人爱美食美酒,为何独不爱美人?”

张仪不由一愣,只听月吟轻声道:“大人半生操劳,何以至今未娶?”

“我以为何事。”张仪心中一暖,叹道,“我当年和苏秦师从鬼谷先生,苏秦习得合纵之术,我习得连横之法,不知为何,先生颇厚苏秦而轻我张仪。学成下山之时,我立誓此生必以连横之法一统天下!”

说罢,只觉陈年旧事纷纷涌来,张仪又为自己倒一杯酒饮尽,黯然道:“志不成,心难平,美酒美食可负,但美人有心,仪不愿负。”

听闻此言,月吟满心戚戚,昔日若不是张仪救她,她早因父亲连坐而死,张仪将她接入府中,令人悉心教导,起初她以为张仪要招她为妾,如今半载也并无动静。月吟从来只见张仪忙碌,竟从不曾亲近女人,时日愈久,月吟却对他动了真情。

月吟独斟一杯酒,一口而尽,以绢帕轻拭酒痕,楚楚望向张仪道:“大人,天下事,天下人共同之事。大人何必为了天下人共同之事,而疏于个人之事?”

此时张仪也猜出几分,虽有些许醉意,依然道:“月吟,你不懂。”

“月吟不需懂,月吟只知道,我这条命都是大人给的,月吟不愿大人为国事如此操劳,而不顾自己的欢愉幸福!月吟爱慕大人已久,求大人今收月吟为妾,终身服侍大人。日后大人若负我,也是我心甘情愿。”

月吟泪光闪闪,心下一沉,忽然起身将长袍束带轻轻一抽。张仪一怔,只觉得眼前如莲花盛开,一层比一层轻薄。她的幽香和刚刚的酒意令他迷醉,不等回神,月吟已倒在他怀中。

“月吟,别……别这样。”张仪情不能自持,月吟已一吻封住他的唇。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这是让她日久生情的男子,他是乱世奇才,是秦国丞相,是救命恩人,而此时,她只愿他是她的男人。她听到他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她愿接纳他,渴望接纳他。

风吹帷幔,无限旖旎,而正意乱情迷,张仪突然罢手,轻轻推开她站起身来。

“大人……”

“月吟,这不行。”张仪低声道,背身去整理衣衫。

“大人不喜欢月吟?”月吟几乎红了眼圈。

“不,月吟,你配得上天底下所有男人喜欢。”张仪深深看她,“也因为如此,你是我留作大用的。”

月吟一惊,恍然道:“大人一直让月吟练琴习舞,也是为了这大用?”

张仪点点头,看着眼前的月吟梨花带雨,更楚楚动人,伸手为她理一理发丝道:“月吟,待我张仪一统天下,必不负你。”

说罢转身离去,月吟顿时跌坐在榻上,泪流不止。

再说这楚王自从送了假璧到秦国,便终日惴惴不安,这日又唤了子尚到兰台:

“秦国那边可有消息?”

子尚垂首道:“还没有。”

楚王气恼,踱步道:“这张仪以祭祀炎帝要挟我借璧,现在拿到了,却丝毫不见动静!”

“也许那张仪只为骗和氏璧也未可知?”子尚谄笑道,“若真如此,他恐怕要大失所望,那真璧依然在我兰台宫中啊!”

楚王颔首,又听子尚阴声道:“张仪此人,太过狡诈,大王必须留有后手。”楚王听出他这是为自己邀功,不免嫌其聒噪,冷声道:“若比狡诈,恐怕他不及你。”

子尚一凛,想起自己近日作为,私通后妃、收受贿赂、培植党羽,哪一条都可论死罪,楚王这么说,莫非是他听说了什么?子尚的脸色变得难看。

熊槐明白,身为君王,既要人畏威,又要怀德,于是缓和道:“朝中令尹之事,王叔可有想法?”

子尚松一口气,心想此事终于提上议程,便先试探道:“楚国自古三户大族,臣以为,昭、景两家都适合。大王识人辨骨,想必已有定论。”

楚王却摇头道:“昭和忠直淳良有余,权变谋略不足。”

那莫不是景颇?子尚心中暗喜,却听楚王说:“景颇权变与谋略又太过,谋略太过,恐其失德。”

子尚唯唯道:“也是。如今大争之世,唯我楚国疆域最广,国力最强,全倚大王明察秋毫知人善任。”楚王并不接话,略一沉吟看向木易,问道:“你可知,如今屈原的县尹当得如何?”

“前日小奴已派人去打探,听说屈原为改善农奴生活,要惩罚权县的渔头。”木易垂首道。楚王一笑,子尚不明所以,只小心道:“这屈原才情过人,只是性子稍躁。权县渔头皆是官商勾结,岂是刚去就动得了的?”

楚王继续笑道:“这便是灵均,论做人做事,他可和你不同。”

子尚面上唯唯自嘲,心下黯然,他看出楚王对屈原的赏识和惜才,他们之间有种别的君臣都无法企及的默契,这让子尚感到不安。

此时的权县,官员皆整装待命,“抓恶霸渔头”的命令正在悄然执行。阳角和朱耳驻守码头,只盼守株待兔。

“嚯,刘歪嘴来了。”阳角一拍大腿,扯起朱耳就走。

“哥,且等一等,可不能像过去那样随便抓个人就走,最好人赃俱获,县尹那儿才好交待。”朱耳把他扯回来,两人蹲在暗处,仔细看着刘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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