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县尹(1/2)
吹参差兮谁思?
——《九歌湘君》
秋意寒,仍有桂花微香,碧叶垂阴。人们皆出来采花,取桂花至酒中,以盆盖,密泥封之,经七日开罐,是为桂浆。后世有记:“绿蕙不香饶桂酒,红樱无色让花钿。”
只是在权县,这清甜桂浆却只能落在龌龊横陈之处。此刻景连派人邀了程虎,要了一桌酒菜,在刘歪嘴院内等他回来。刘歪嘴和屈原闹上县署的事已在权县传开,权贵之间窃窃私语,景连也微微有些不安。
“景爷,你说这屈原是个什么来历?刘爷去了这么久……”程虎闷下一杯酒道。
“怕什么,县署是谁的地方,你还不清楚?”景连嗤笑一声,“这权县虽比邻郢都,但到底天高皇帝远,早已是我们三家的天下。敢动咱们几个的,不是资历尚浅的初生牛犊,便是有眼无珠的莽夫,说到底,都是来送命。”他满目阴沉,言罢又微微皱眉道,“不过,今日那公子确实气度非凡,恐非常人。”
话音未落,便听见门口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呻吟着被拖进来。景连和程虎慌忙站起来,定睛一看,这血迹斑斑皮开肉绽的一具,竟是刘歪嘴!
“刘爷?你这是……”
程虎和景连大惊失色,忙问旁人:“这是怎么了?”两个小的立刻抽泣道:“刘爷去了县署,才知道,今天那公子就是咱们新县尹!”
“千真万确?”程虎难以置信。景连怔了一怔,叫人把刘歪嘴抬进去安排妥当,出来和程虎重新倒酒。
“又来个生事的,当真见不得爷清闲。”程虎阴沉道。
“看来这个新县尹,不识时务得很。”景连冷冷道。
话说屈原让莫愁一家在旁厅小坐,待他处置了那几人,又与其他县役交代了些杂事,便过来找他们。
这是权县的县署,莫愁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坐在这里,他们这种庶民百姓,不是走投无路才不愿来到县署,即使来了,也是跪着或站着。权县这些年,县尹只有一个比一个更贪,她恨权贵,却不得不常常任他们摆布。她现在坐在这里,穿着那一身她厌恶至极的华美嫁衣,冷冷地看这房间里的青铜龙凤案、蛇纹漆座屏、云纹绘漆几,华美冰冷如恶兽。她能隐隐地听到他的声音,他温和、平静、不容置疑、足以宽慰她的声音。
“莫愁!”
这一声把她拉回现实,屈原站在她面前,刚才那个疾言厉色的县尹此刻眸中却是一片温柔:“今天我刚到权县,就遇到青儿,我虽紧赶,还是到得太晚,让你受苦了。”
莫愁眉眼一动,只静静说:“谢谢县尹大人,并不曾受什么苦。县尹大人这里若没有什么事,我们便先回去了。”
“莫愁……”
屈原一时语塞,卢茂过来教训莫愁道:“你这孺子,毫无礼数!”又看向屈原,小心道,“屈大人,你若无事,可否赏光去老夫家里一坐?”屈原心中一喜,见青儿和卢乙也纷纷叫好,于是安排完一些县署杂事,一队人往卢茂家去。
一路秋风骤起,远处隐隐有黑云。“只怕有雨!”几人疾步回到卢茂家,闲话一阵,便跽坐在几案边等待午食。这不是屈原第一次来,但每次都重新惊讶于这里毫无遮拦的一贫如洗。一会儿,莫愁从庖房出来,捧一盆鱼汤置在案上,每人面前一只木豆盛菽、一双竹箸,再无其他。
菽作为豆类可以制成浆或粉,尤其在青黄不接时可救急充饥。《诗经小雅》中记“中原有菽,小民采之”,说的正是此物。
“大人,没什么可招待,新打了鱼,您尝尝。”卢茂搓手道。看卢茂一脸歉意,屈原忙缓言道:“伯父多虑,我甚爱吃鱼。素日家里竟不怎么烹鱼,馋得很。”
楚地多水,盛产鱼,屈原说家庖不常做,大概只是因为太过普通。
此时莫愁已换回艾绿色长袍,头发松松挽起,跽坐下来为屈原等盛汤。屈原喝下一口,惊觉这次滋味不同,卢乙已抢先道:“姐姐,你今日放了盐?”
“是啊,你救我有功,算是奖赏。”莫愁笑道。
屈原听到心中暗喜,自觉领了这情,莫愁却道:“屈大人,恐怕依然不合您口味,吃不惯不必勉强。”
屈原语滞,闷闷道:“莫愁姑娘手艺好,只加盐已鲜美至极。”即刻大口喝汤不语。几人皆笑。
突然远方一阵闷雷,疾风骤起,卢茂几人忙去闩门关窗,还未落座,大雨已瓢泼而至。
“好雨!好雨!”卢茂快意道。渔翁多爱雨,因雨后水重,鱼常聚于河面,网鱼更易。此时门窗俱在风雨中砰砰作响,卢茂依然兴致盎然地对莫愁道:“去拿后院那坛酒来,与屈大人尝。”
莫愁微微一哂,便跑去捧了酒坛出来细细开封,嗔道:“这还是去年此时封的金桂酒,可比不了你的琼浆玉液。”卢乙喜道:“姐姐快倒上。”莫愁却是缓缓将酒倒进盂内,泡进温水,拿来几只盏摆开,说:“等一等吧,这天气喝不得冷酒。”卢乙不解,皱眉道:“我们平日不尽喝冷酒吗?”
“就你话多,你喝是不喝?”莫愁明眸一瞪,卢乙赶紧噤了声。
窗外大雨淋漓,木屋于风雨中飘摇,然而一室静谧。片刻酒温,卢茂端起酒盏对屈原道:“大人,乱世之中,小民命如草芥,今日若不是大人相救,小女莫愁危矣!”说罢隐隐含泪。
屈原忙端酒道:“伯父言重了,此乃灵均分内之事,灵均既是来做县尹,自是要惩恶锄奸。”卢茂却是面色沉沉,叹道:“大人有所不知,刘歪嘴同景连、程虎,并称‘权县三霸’。你今日因我们开罪于他,怕是要遭他记恨报复。”
“我若是怕,便不来权县了。”屈原神色磊磊道。
“大人可知,前几个县尹不是下落不明,即是死于非命,请大人一定万事留心。”
突然一阵惊雷炸起,几人看向窗外,天空如炸裂般闪光,风发出小兽般的咆哮,整个木屋在狂风暴雨中飘扬。忽然屈原的盏中一响,几滴酒花飞溅而出,随即卢乙喊道:“漏雨了!”风雨更猛,雨像是无遮拦地淋下来,抬头一看,竟是屋顶的薄草被风卷走,露出一个大洞。
暴雨如注,几人赶紧撤了杯盏。卢茂面有愧色,从后院搬出梯子,莫愁亦抱了一捆蒲草过来。
梯子搭稳,莫愁欲抱草扶梯而上,却被屈原一把拉住。
“我来。”
“你哪里会!”莫愁嗔道。
屈原并不理她,只夺过蒲草,一手抱着,摇摇而上。
莫愁在梯下看他,这贵公子显然并不谙熟此道,显得笨手拙脚,他向上爬时宽大的袖袍滑落下来,露出手臂上浅浅的鞭痕,那应该是他生来的第一道伤。他已经爬到屋顶,大概在思忖怎么上去,莫愁看他被雨水打湿的发髻和略紧张的表情,觉得实在好笑。
屈原显然是没了退路,只有先把蒲草用力扔上去,心一横手一撑,居然跳到了屋顶上。然而上面才是真正的暴雨癫狂,他根本无法睁开眼睛,只能凭手摸索蒲草,一点点铺过来。
暴雨之下,屈原恨自己如此笨拙。
又一阵狂风,刚沓好的蒲草被卷起,屈原扑去按住,不想触到了另一只手。
温润如玉。
“你怎么也上来了?”屈原的手瞬间弹回来,那一点余温还留在指尖。莫愁不语,只麻利地抱着蒲草一一沓好,屈原亦跟着学。
狂风暴雨,无遮无拦,呼啸声中有一个寂静的世界。很多年以后他再想起,还是犹豫不决,是应该将莫愁与他同置于这狂风暴雨中热烈相爱,还是应该放她在那平静陋室里安稳过活。
蒲草铺了大半,雨渐渐小了。屈原四下看了看道:“今日索性都重铺一遍,这一场风雨,有好几处都不稳了。”莫愁看看说好,转身道:“这些不够,需再去拿些上来。”
雨真是停了,不久彻底放晴,远望去,一片斑斓秋色中,现出一道彩虹。屈原在草垛上坐下,看着自己的指尖发愣。忽然卢乙探出头,扔上一捆蒲草跳过来说:“屈原哥哥,我们一道来。”
屈原暗暗苦笑,铺了一会儿问道:“卢乙,伯父他们呢?”
“赶去网鱼了,这可是网鱼的好时候,家父让我和哥哥说一声,他们来不及招呼了。”
“你怎么没去?”
“姐姐让我来帮你。”
当下随意说了些闲话,沓好蒲草,细致检查一遍,屈原才回去。
许是累了,一夜睡得极好,梦中又与山鬼遥遥相望,她在崖那边。屈原说,你等着我,我要搭一座天梯。山鬼微微一笑,仍是万种风情,眼里却无限哀伤。
屈原不知此时郢都宫内,正是波诡云谲,嬴盈腹中那团混融着秦楚血脉的骨血,在整个后宫有无数双眼睛窥觊。
对后宫的女人来说,子嗣代表着全部,从来没有盛宠不衰的美人,仰仗君王宠爱可立身一时,但若要终生依仗,需得有自己的子嗣。周室衰弱以来,各国储君更易之事屡见不鲜,所以得太子位并不意味着绝对安全。子嗣代表着在王族的权力,是在后宫的险恶环境里最有优势的筹码,也意味着对其他宫嫔的威胁。
这种威胁,久居盛宠之位的郑袖自然嗅觉敏感,而嗅到这威胁的自然不止她一人。
大王对公子横和公子兰的区别态度,让南后不安,她早知道郑袖的勃勃野心和毒辣手段。南后为人温婉,行事低调,却亦知在暗处使力,才能使风头占尽的郑袖忌惮她几分。南后常想自己初进宫时,以为单纯宽厚便可使人怀德,不出太久便明白,这后宫至高之位,绝不可仅以善保。
这一天,子横来汇报功课,提到前日屈子训斥他被父王看见。子横本是撒娇求宠,不想南后劈头怒骂子横不学无术、荒诞不经,骂完之后,见子横惴惴而立,便拉他坐下道:
“孩儿勿怪母亲。如今孩儿大了,也当为自己前途考虑。如今周室衰弱,礼制混乱,各国易储之事并不鲜见,你虽身为太子,一日未登基,便皆有变数。你弟弟子兰深得父王喜欢,你不可不自危,亦不可不防他。”
公子横脸色大变,惊道:“孩儿竟不曾想到!孩儿当如何做,母后请明示!”
南后一听这话,不禁暗暗皱眉,子横确不如子兰聪颖懂事,性子又粗鲁直莽,她若是大王,日久也必有区别。当下叹道:“我如何知道怎么做,自是横儿在功课上用心,讨得父王喜欢,对你弟弟的举动,凡事留意便好。”
公子横不明所以,只好谢过南后,又说了一会儿闲话便起身告退。
公子横刚走两步,便听到有人唤他,转身看到是秋露疾疾而来。
秋露当下施礼道:“奴婢可否请公子借步而谈?”
说着引他自偏僻处的回廊,低声私语道:
“奴婢斗胆此行,实是因为近日南后忧虑太甚,日不思食,夜不能寐,奴婢侍奉南后多年,心下不忍。公子此时若能为南后分忧,既是为她,也是为己。”
公子横自从南后宫中出来,也满心懊恼,此时如遇救星,当下就拉住秋露道:“请姐姐明示,如何才能铲除我和母后这心病?”
秋露略一思索,沉吟道:
“公子不可操之过急,需慢慢让大王失尽对子兰的欢心。如无事,只有我们生事。”
说罢更压低声音,在子横耳边窃窃私语,子横脸色一沉,频频点头。
几日后,公子兰跪倒在郑袖面前,颤声泣道:
“母后,孩儿只是让她帮个小忙,不知她此时有孕,更不曾想到她会跌倒啊……”
“糊涂!”郑袖劈手拍案厉声道:“你嬴娘此时恩宠正盛,连母后都要敬她三分。你和子横玩掷箭,你竟敢让她爬假山帮你们捡箭!如今她失足摔下,腹中骨血若有闪失,你我在宫中当处何境地,你可知道!”
子兰已吓得瑟瑟发抖,泣道:“宫中娘娘甚多,嬴娘又素日低调,孩儿当真不知嬴娘有孕。孩儿只是懊恼今日怎么偏去了桂篱园戏箭,若像平日都在兰园内,就不会生此事。孩儿顽劣,连累了母后,孩儿知错……”说罢久久伏地不起。
侍女小乔忙劝道:“娘娘,公子只是无意,也得了教训,您且息怒,此时想想如何补救是好啊。”
听到此话,暴怒之下昏了神的郑袖突然一怔,拉起子兰静色道:“母后问你,今日去桂篱园,是谁的主意?”
“子横说,近日秋桂极是好闻,桂篱园以桂为篱,闻名遐迩。母后也素知我喜欢兰桂薰香,我便提议今日去桂篱园戏箭。”
“那嬴娘过来时,子横何在?”
“子横开始便频说腹痛,那时正好去更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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