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云伯(1/2)
沙门还记得在她的少女时期,听养父母谈论过云伯。云伯出身于富裕家庭,自己是大地研究所的研究员。年轻的时候他很有女人缘,但奉行独身主义。他在三十多岁时经历了一场惨烈的恋爱。当时外部阻力极大,以致两人下决心结婚。然而一波三折,女孩终于因为对云伯没有信心而结束了年轻的生命。父母谈论云伯时,沙门听得很入迷,所以印象特别深。沙门只在父母家见过云伯一次,那时云伯已经有些年纪了,但还是很有风度,令沙门这样的中学生神往。她觉得他的声音尤其好听。
沙门再次见到云伯时,他已经快退休了,但沙门一眼就认出了他,他太与众不同了。当时沙门陪云伯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倾听着云伯慢条斯理的讲述,激动得忘乎所以。城市在喧闹着,沙门青春的脸庞泛起红晕。却原来云伯同沙门的养父母从前是至交。
第二天云伯一下班就到沙门的书店来了。他不仅仅是来读书的,他还开了一个长长的书单交给沙门,告诉她应该购进哪些图书。他对沙门的经营很欣赏,说:“你啊,天生是干这个的。”沙门则一边听云伯说话一边暗想:这就是他,有女孩愿意为他去死……
后来云伯就退休了。只要没有特殊情况,他隔一天就来一次书店。他不光读书,还介入书店的业务。当沙门提出想雇他为书店的策划时,却又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正式退休了,只能做些义务工作,书店事务是他的业余爱好。在后来的日子里沙门感到,她这家书店有半边是云伯撑起来的,难道世上还找得出比这更为优雅和深厚的友情吗?云伯虽然住在大公馆里,但生活朴素,对物质上的享受几乎没有欲念,只有无穷无尽的对书籍的好奇心。沙门在心里称他为父亲。有时沙门甚至这样想:她之所以那么多年里头没见到云伯,是因为云伯一直在等她长大。在这么多年里头,沙门多次在生活中遇到难题,每一次她都是去找云伯为她出主意。那些困难有的立刻就解决了,有的过了两三年才解决,但终究还是解决了。似乎是,没有什么事可以难得倒云伯。沙门的心中常为云伯掀起爱的波澜,但云伯总是云伯,沙门从未见过他有乱了阵脚的时候。沙门一次又一次地感到释然:正因为云伯总是云伯,她的生活才会如此丰富多彩啊。就比如出租车司机小秦吧,他对她的那种激情有很大成分是来自云伯啊,是云伯在书店制造了浪漫的氛围,他是这方面的高手。也是他提升了书友们为人的格调。
“云伯,我要为您庆祝生日。”沙门说。
“可是我正打算忘记我的年龄,这样更快乐。”
“那我就不为您庆生了。其实我也总忘了您的年龄。”
“好。我爱你,比任何人都爱。”
“我想哭——”
“哭吧,哭吧。”
现在她的书店的读书会已经有七八十位书友了,还在渐渐地增加。据员工说,每次聚会都会结出一两个爱情的果实。有的中途不了了之,有的还果真发展成了现实生活中的情侣。沙门对这种信息感到非常愉悦。时间越久,沙门越觉得世界上找不出比云伯更为多情的人,也找不出比他更懂得情感的奥妙的人。也许,是那些伟大的文学和哲学塑造了云伯的个性。
在书店的文书小鱼眼中,云伯是她暗夜里的明灯。
小鱼是高中生,来自贫苦的乡村,家中有患病的父母,还有一个弟弟。她参加工作不到一年就结交了一位家境富裕的男友。也许小鱼有点太急于改善自己的贫困状况,没有多久她就同那位男友双双坠入爱河。那位男子常到书店来找小鱼,云伯也见过他。他开一辆跑车,他把车停在外面,然后就进到书店,坐下来边喝咖啡边等小鱼。小鱼下班后就同男友出去,要等到第二天才回书店来上班。
小鱼希望尽快同男友结婚,但男友说还没有准备好,而且父母方面也有阻力,不能马上结婚。后来就发生了打胎的事。
小鱼一蹶不振,脸变得黄黄的,说话有气无力。那段时间小鱼的男友继续往书店跑,很可能给了她一些经济上的资助。他愁眉苦脸,大概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小鱼感到自己的美梦破灭了。
有一天下午,云伯邀小鱼在店里喝咖啡,他俩谈了很久。云伯建议小鱼加入读书会,还给她介绍了几本文学书。没过多长时间,小鱼就慢慢地从困境中走出来了。小鱼是个重感情的女孩,她仍然爱她的男友,但自从加入了读书会,她就不那么依赖他了。最大的变化是,她不再同他一道外出,她说下班后她要读书,而且她自己对结婚的事也没想好,她打算多想想。她这样一说,男友就很吃惊,也很惭愧。
最近一段时间,由于受到云伯和老板沙门的保护,小鱼又恢复了活泼的天性,她对沙门说:
“要是没有云爷爷和您,我现在不知在哪个粪坑里挣扎呢。我真是个傻瓜。读书真好,我今后还要读好多好多书,我还要向您学习做策划。真奇怪,我过去怎么那么着急嫁人,真是昏了头!”
沙门扑哧一笑,说:
“你这个鬼丫头,我早就想培养你,可你心思不在业务上嘛。”
“沙门姐,您培养我吧。我跌了一跤,现在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她俩相约晚上去云伯家,同去的还有文老师。
在公馆门口,等候多时的云伯拥抱了她们三位。
“我的小孙女还是第一次来呢。我这里就是你读过的《晚霞》里面的云村啊。你看像不像?”云伯笑着说。
“像,像极了!难怪叫云村,这应该不是巧合!”小鱼说,“今天我才知道有这么好玩的地方。”
在客厅里,云伯拿出他收藏的《红楼梦》一书中大观园的全景图来欣赏。大家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这是潇湘馆。”云伯指着图上的一处地方,“小鱼,我问你,你愿意成为这些女子中的哪一位?”
“都不愿意,也成不了她们。”小鱼坚决地说,“做哪一位都会觉得憋屈,时代不同了。”
“好!我们的小鱼进步得真快!”云伯很高兴。
小鱼看了看云伯说,她有点吃文老师的醋,因为文老师总是紧紧地挨着云爷爷坐在那里,把最好的位置全占了。她小鱼也想挨着云爷爷坐,可总轮不上她。文老师红着脸哧哧地笑,云伯就站起来,拉着小鱼的手让她坐到自己身边,另一只手则搂着文老师。云伯的侄儿看了哈哈大笑。
“我爱您,云爷爷!我多么幸运。我以前从不敢说这个‘爱’字,我对小范(她的男友)都没说过,真的。”小鱼一边说一边将她的毛茸茸的栗子头靠着云伯的胳膊,迷醉地闭上了眼。
沙门坐在对面,心里掀起一阵阵波澜。
“云爷爷,云村刚才访问过我了。”小鱼闭着眼说。
“小鱼进来的时候没有抬头,所以她没看到蚊帐上的壁虎。”
说话的是文老师,她也闭着眼,她要充分享受这幸福的时光。
“女士们,我们来客人了!”云伯大声宣布。
三位女士都跳了起来。
进来的是风尘仆仆的登山运动员小郭。沙门扑上去同他拥抱,他将沙门抱起来转了一个圈。大家都在旁边拍手。
侄儿为每个人倒了一杯红酒。小郭喝酒后就流泪了。
“云伯,我也爱您呢。我在海拔五千米的山顶同您对话。我要说,登山虽好,读书会更好!”
“因为读书会有沙门。”文老师补充说。
“还有云伯和你们大家。”小郭进一步补充。
接着云伯又将他所收藏的红枫叶摆出来给大家欣赏。沙门一见枫叶就变得泪眼蒙眬了,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大家为这些火红的生命发出了一阵阵惊叹。小郭说这就叫在高潮中死去,这也是他的不变的梦想。
在大家的要求下,小郭讲了一个他登山时的“小插曲”。他讲得十分恐怖,以致小鱼捂住了耳朵偎在云爷爷怀里。小郭的双眼闪闪发光,充满了渴望。那是可怕的渴望。他平静地讲述,因为他知道听者都在向他的心灵靠近。
“那就是爱。”小郭用这句话来结束他的讲述。
“那就是爱……”沙门呻吟着回应,“人用不着天天去爱,一生中有两三回就够了。”
“可那就是我每天的生活,像《阿崎的海湾》一样。”小郭责备地反驳沙门。
“对不起,小郭。你说得有理,我没能跟上你的思路。”
他们一直待到深夜才回去——首先将文老师送到家中,然后三个人回店里。一路上,小鱼提高了嗓门说话,令沙门很惊奇,她还从未见过小鱼这么张扬呢。
洪鸣老师近来很高兴。虽然张丹织老师上个月没来读书会令他有点失落,但新人的加入又令他备感兴奋。这位新人就是煤永老师的夫人农。洪鸣老师很快就发现农具有一种隐藏的、惊人的美。或许是因为年龄相仿,各方面的才能也相当,洪鸣老师对农几乎是一见钟情。当然这个情并不是爱情,他的爱只属于鸦,这个情是激情,而这种激情又是读书会的特产。这一次洪鸣老师没有负疚感。其原因大概是由于云伯坐在附近。每次他将目光转向云伯,都会同云伯那既坦率又深邃的目光相遇。洪鸣老师知道这种相遇不是偶然的,云伯在关注着他和农,并且那目光里头有理解和鼓励。于是洪鸣老师暗想,他同农的关系发展得这么快,同云伯直接相关。“定海神针”究竟要将他带往何方?他感到困惑,也有点好奇,更多的是对云伯的感激。
“在读书会,我最喜欢的人不是您而是云伯。”农最近开始用这种轻俏的语气对洪鸣老师说话了,“您同我太相像了,属于不见面也能对话的那一种。可是说到云伯,谁猜得透他?有这种魅力的人极为稀少,相当于天才那一类吧。可他又多么随和,多么可亲!他是大家的梦中情人。”
“您说得太对了,我这种人大概要靠边站了?”
“为什么靠边站?因为有了云伯,我们才会彼此喜爱啊。”
“谢谢您!刚才我以为您要抛弃我了呢。”
尽管他俩没有坐在角落里的暗处,而是坐在亮堂堂的灯光下,却有一个念头隐隐地使洪鸣老师忧虑:要是鸦忽然进来了,看见他同农如此亲密,她会做何感想?云伯到底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他坚信一切全是正常的吗?他看见云伯已经转过身去了,正背对着他同那位出租车司机说话,大概是在说对一本书的看法。云伯旁边坐着的沙门,用点头来鼓励着司机小秦。洪鸣老师和农用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看到整个厅里的人都在说话。有的大声辩论,有的窃窃私语,有的在冥思中断断续续,还有的仅用目光来交流。有灵动的气流在大厅里回荡。农禁不住感叹道:“多么好啊!”她刚说了这一句,云伯就朝她和洪鸣老师走来了。于是两人都有点紧张。
但云伯微笑着坐下,什么都没说。
“云伯,我们两人在讨论我和洪鸣老师谁更爱您。”农说。
“也许是农?”云伯说。
“不对,”洪鸣老师说,“应该是我。她是后来的,不可能对您有我这么深的感情。云伯,我觉得您一直在给我生活的灵感,您将我的生活变成了——变成了——啊,我在说什么?”
“洪鸣老师在说关于美的梦想。”云伯平静地说,“不要感激我,是你们一直在给我灵感。你和珂农老师,你们是创造者,读书会——哈,我也忘了下面要说什么了。再见,你们好好聊吧。”
农和洪鸣老师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过了好一会,农才梦醒一般问:
“这本书的最后一段留下的是什么样的悬念?”
“明天早上您一醒来就会猜出来。”洪鸣老师笑着说。
“有些谜,不,差不多所有的谜都不仅仅是让人去猜的,主要是让人去做的。您同意吗?”
“您的阅读能力在突飞猛进!”
他俩共同捧着那本书,着急地翻动,想要找到那段他们感受最深的描写。可是他们翻到前面又翻到后面,却怎么也找不到那段话了。两人都有点失望。洪鸣老师背诵了描写的大部分,农听了之后精神有点恍惚,她忍不住问他:
“这本书是您写的吗?我觉得是您写的。您将您生活中即将发生的故事写下来了,所以云伯才会对您这么有信心。您瞧,他在向您致敬!啊,云伯,云伯!”
“我现在也有这样的感觉了,好像这本书是我同云伯共同创作的一样。可是这不好,我怎么能这么说?这不是剽窃吗?”
“嘘,小声点!这里不存在剽窃,您还没感觉到啊?”
他俩同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因为当洪鸣老师说出“剽窃”这个词时,坐在旁边的人都转过脸来看着他俩了。
他俩站在人行道上时,才发现云伯也跟出来了。
“在读书的事情上不要有罪恶感。”云伯说,“最好的作品全都很相似,最高级的读者也很相似。洪鸣老师具有作家的潜质,当然,他这类人大部分一辈子都只当读者。但这不也是文学的幸事吗?”
“还有您,云伯,您也是只当读者,所以我们才这么需要您啊!您是一本很厚的、活的小说!”农少有地提高了嗓门。
“过奖了,过奖了。我们是在谈洪鸣老师嘛。再见。”
他俩在路灯下面面相觑,好像一时无话可说了。与此同时,两人的心贴得更紧了。洪鸣老师请求农原谅,因为他要回家备课了。农点了点头,说她也得提早回家了,免得煤永老师等她。
于是洪鸣老师将农送上了公交车。车一开走,洪鸣老师就对自己同农的关系感到了惊奇。他同这位女士的关系和同张丹织老师的关系迥异。从一开始,他们之间就建立起了一种坦率的、亲切自然的关系。他虽然一个月才见到她一次,也从未给她打过电话,但只要同她一见面,就好像昨天他俩还在一起谈过话似的,那么熟悉和随意。而且他深深地感到她是一位富有诗意的女子,只是她自己还不知道而已。洪鸣老师自己不写诗,但他一直为这类女子所吸引,比如鸦,比如农。她们是他的理想。
他走到了河边,在那石凳上歇一歇,舍不得斩断激情马上回去工作。有一条渔船在抛锚,那景象令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旧的忧伤。他同时想起了鸦和张丹织老师,多么奇怪的联想。张丹织老师正在远离他,曾经有过的激情很快就像烟花一般消失了,怎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而鸦,对他来说也有了不同的意义。现在他一想起鸦就焦虑,主要是担心会失去她。虽然农填补了他的精神上的空白,可是他心里清楚,他同鸦这种个性的爱人长期分居,对她心灵上的损伤是无可挽回的。他想不出办法,也看不到转机,有种黑沉沉的东西在威胁着他。要不是云伯和农在支撑他,他很可能就沉下去了。
“洪鸣老师,你在散步吗?”沙门在黑暗中说。
“云伯究竟对我是怎样一种看法?”
“他爱你,常提到你。”
“啊!”
两人挽着手臂,在沉默中走了很长一段路,也许各人在想各人的心事。轮船的汽笛响起时,洪鸣老师颤抖了一下。
“你怎么啦?”沙门小声说。
“我正在想,天无绝人之路。”
“那当然!阿崎的海湾是淹不死人的。”
沙门说完这句就吃了一惊:她怎么变得这么乐观了?就在前不久,有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忧虑中为好友张丹织想出路。眼前的这一位也是她的挚友,她帮得了他吗?也许他根本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就如他说的,“天无绝人之路”?
“我要回店里去了。”
“谢谢你,沙门。我们认识有多久了?”洪鸣老师的嗓音嘶哑了。
“五年多了吧。”
“我觉得已经有一辈子了。”
她突然消失在黑暗中了。洪鸣老师打了个冷噤。洪鸣老师自认为不是个非常坚强的人,他觉得要是没有沙门的读书会,没有她和云伯给他的支持,他现在的状况可能十分糟糕。
文老师今年七十二岁,她的丈夫已去世多年。文老师有两个儿子,她同小儿子、儿媳,还有两个孙儿孙女住在一起。她的另一个儿子就住在街对面,他几乎每天都带着孩子回母亲这边来。所以文老师的家里总是很热闹。如今这种大家庭已不太多见了,大概是因为文老师的性格特别温和才维系了这种家庭关系吧。文老师从青年时代起就是贤妻良母,在邻里间口碑极好。
文老师退休后协助儿子儿媳带大了四个孙儿孙女,直到他们都进了幼儿园,她才闲了下来,有了自己的空余时间。一个偶然的机会使她加入了沙门的书店的读书会。文老师年轻的时候就爱读书,尤其是文学书。后来,即使是在家务最繁忙的时候,她也从未中断过每天一小时以上的阅读。然而加入读书会是她生活中最大的转折,她的阅读时间一下就增加到了每天四个小时。儿子和媳妇们都很高兴,说文老师“老有所为”。文老师的精神面貌因为这读书的爱好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这却是儿子儿媳们所不知道的。表面看,她仍是那位好脾气的老奶奶,但一切内在的变化都在暗地里隐藏着。文老师自己也早就观察到了一个现象,那就是读书给人带来的变化并不会破坏生活中的秩序,只会加强人的自立性和安排生活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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