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煤永老师和农(2/2)
“是不是读书会让我变得神经质了?那里面的氛围确实难以形容,像我这种没主见的人在那里头好像只能随波逐流。”
农用自嘲的口气说出这些话,但煤永老师看出读书会给了她更大的生活的勇气,长期以来她对自己和对他的疑虑已被打消了。
“你这样一说,连我都想去读书会了。不过还是你一个人去吧,你一个人去显得更有魅力。你回来后讲给我听,就等于我也去了一样。”
“煤永,我觉得我现在更爱你了。一个人要是怀疑自己,就没法好好地爱别人了。这是我读书的感受。读书会里有一位奇人,他们称他为云伯,是八十多岁的美男子,我找不出词语来形容他。他是那种你一见之下终生难忘的人。”
“我真为你高兴,农。”煤永老师由衷地说。
“张丹织说野外自然形成的那种井看上去不深,也能淹死人。她说这种话是不是心里有什么创伤?我真佩服她对书籍的感受。”
“别去管她了。我们喝杯红酒庆祝一下吧。”
于是夫妻俩坐在桌旁对饮起来。
半夜里煤永老师醒来了,近来他常这样。他走到久违了的窗口那里,一下子就看见了那灯光信号。他被吸引住,站在窗前不动了。这时农没有醒,好像在说梦话。会不会是农的魂魄游到树林边去了?他隐隐地意识到农对自己的家庭生活有些不满。他的学校吸引着一些非同凡响、才华横溢的人,农是其中之一。这类人对感情的要求非常高,而且过于敏感。而煤永老师自认为不太懂得女人,所以他常徒生苦恼。
今夜的灯光分外清亮,煤永老师隐隐约约地看见了提灯的人,他觉得好像是一位女士。他眨一下眼,提灯人的形象更清晰了。他几乎要说出声来时,那灯光却熄灭了,四周一片黑暗。煤永老师努力回忆提灯人的模样,但一点都记不起来了。当时他是想要说谁的名字?是农吗?还是小蔓?他惆怅地回到了床上。他渴望猜出农此刻正在做的那个梦,也渴望回想起他刚才看到的女士究竟是谁。但他的这两个愿望都不能实现,他坠入了单调的黑暗中。
早上醒来,农对他说:
“我同你边走边谈话,走了很远,可一点都不累。我一抬头,发现你的脸换了,是一个不像你的人,但我知道那是你。我们彼此有说不完的话,那么激动!”
煤永老师微笑地看着她。她到厨房里去了,她在做早餐,她在摆碟子和碗……煤永老师心里有点歉疚。他的妻子表达感情表达得多么好,而他自己一点都不善于表达,他过于深藏……内心的情感将他弄得有点老气横秋,除了校长和古平老师,就再没有谁看得透他。
“小蔓现在让我放心了。”他说。
“他俩真是天设地造的一对。也许今后常常会痛苦,但爱情就是这样。”农说话时眼里有一丝迷茫。
煤永老师却在想:“她在抱怨,可我无能为力。”
煤永老师下课后遇见了古平老师,古平老师正是来找他的。他兴奋地对煤永老师说起他在山里进行的教学革新。他说他同云医老师共同组织的虚拟探险队已经收获不小,很多学生对此入迷。
“什么叫虚拟探险?”煤永老师问。
“就是先每个学生自发地去读书,然后将读书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带到课堂上来,让大家讨论。如果谁的问题反响最热烈,持续讨论的时间最长,谁就最成功。我们在初中三年级的班级做这个实验,大家都乐此不疲。”
但是煤永老师觉得古平老师并不完全是要来向他讲他的实验,他心里肯定有件别的事要说。煤永老师在等待着,可是直到两人分手,古平老师还是什么都没说。煤永老师看着朋友的背影,有点羡慕这位朋友同妻子的关系。他觉得自己比起古平老师来差远了,简直有点麻木。难道是生活的磨难使他变成这样了?他又想,古平老师多半是为他担忧,他之所以为他担忧,就是由于他的麻木。
他在回家的半途上,天突然下大雨了。他正要奔跑,一把雨伞举在了他的上方。啊,居然是张丹织老师!
“您最近躲到哪里去了?我老见不到您!”他激动地说。
“我加入了一个读书会,就是您的夫人去的那里。”
“是吗?那太好了。”
“为什么?”
“我凭直觉感到你们会成为朋友。”
“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您的夫人是位精彩的女人。”
他俩肩并肩地在雨中行走,张丹织老师勾着煤永老师的手臂,就好像他们没见面的这一年里头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一会儿张丹织老师就将煤永老师送到了家门口。
“谢谢您。常来家里玩玩吧,我们俩都喜欢您。”
煤永老师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跳,他很快上楼去了。
他刚一到家里就走到窗口那里去看。
张丹织背对他站在雨中,他甚至听到了雨打在伞顶上发出的砰砰声。煤永老师连忙从窗口退了回来。一些记忆的碎片不由自主地又回来了。这真是一位古怪的女孩子,他很想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那一定很有趣。煤永老师认为自己还不懂得她。也许虽然自己不懂她,她却懂得自己?那么,自己真的一点都不懂得她吗?刚才,她就像一束阳光照进了他的心田,他的整个人都被激活了。煤永老师立刻投入了工作,他感到自己精力旺盛。
他在思考天才学生和一般学生的相同和相异之处。他想,同谢密密这样的天才学生比起来,他煤永就是个普通人。普通人怎样学会同周围的人更好地沟通呢?有没有一些更为有效的方法让大多数封闭的心灵变得开放起来?古平老师的办法是很高超的,煤永老师还想另辟蹊径,进行一些同样有效的探索。这不光是为了学生们,也是为了他自己。比如张丹织女士吧,他能说自己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吗?实际上他是有很多体验的,只是那些体验朦朦胧胧,似是而非。他不够专注。有些体验或许并不以人的专注或不专注为转移,它们产生过了,就在心灵的深处沉积下来了。他对农又究竟理解了多少?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他隐隐地感到农在压抑自己,这种压抑大概是为了迁就他,因为她害怕失去他。表面上看起来很独立的农,其实还并没有真正独立。他就这样将对身边这两位女性的感受用巧妙的方法写进了一份新的教学方案。他写呀写的,饭都忘了吃,因为没人帮他做饭,农今天去山里上课去了,要明天才能回来。
当他终于想起来去做饭时,已经很晚了。外面的雨也停了。
他就在厨房里吃面。他吃了一半,突然记起了什么,就端着碗往窗口那里走。
啊,信号灯。因为夜色特别浓,那灯就显得特别亮。但他看不见提灯的人。那灯应是挂在树上的,因为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在这种寂静的夜晚,点灯的人心里渴望什么样的沟通?煤永老师心中涌动的写作激情还没有平息下去,他突然记起家中还有一盏旧提灯,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他在缺电的日子里用过的。他奔向厨房,三口两口将面吃完,然后找出了那盏灯,又找了一节蜡烛头,点燃,固定好。
他在窗前将提灯高高举起。
他看到对面的信号灯也开始移动了,是在水平线上来回移动,造成一种迷人的、有点怀旧的氛围。煤永老师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了,他连忙放下提灯,将它吹灭了。几乎是与此同时,对面的信号灯也黑了。他又等了一会儿,对面还是没有动静。
究竟是谁在向他发信号呢?当然不会是农,以前农在家里时,他不是也看到过那盏灯吗?如果他假设对面是张丹织女士的话,那不是显得他过于轻浮吗?也有可能是某个学生,比如一听来。
煤永老师在迷惑中上床休息了。
他刚睡着,就被一声凄厉的叫声惊醒了。他在黑暗中赤着脚跑到窗户那里,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听到了楼下和隔壁邻居关窗的声音,可见那叫声不是他的幻觉。他的情绪一下子跌到了冰点,他记起睡觉前他的情绪还是比较好的。那一声尖叫就像是发自灵魂,本应听不到,可他的邻居们听到了。
煤永老师想象着那种深不可测的野井,那水上漂浮的树叶。他沉下去,沉下去,直到全身冰冷。
农一早就赶回来了,身上散发出露水的气息,脸上红扑扑的,看得出她情绪很好。
“听到传言,说校园里有人受了重伤,我不放心,就赶回来了。你和小蔓都没事吧?”她说。
“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不会是猎人告诉你的吧。”
“对,就是猎人说的。”农笑了笑,“猎人可以看见内伤。”
“真不可思议,的确有人夜里发出痛苦的尖叫。”
农看见丈夫有点不安。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我就回去了,学生们今天特别离不开我。”
她又匆匆地赶往山里去了。煤永老师从窗口感动地看着她的背影。学校给她加了课,她要等到明天下午才回来。
煤永老师下楼时老从也在下楼。
“煤老师啊,你该没做亏心事吧?”他说。
“应该没有吧,不过我不知道。”
“这就对了,不要说得那样肯定。”
因为昨天下过雨,空气格外清新。煤永老师畅快地呼吸了几下,记起了昨天的那把伞。这位同小蔓一般年纪的女孩,难道真的会对他感兴趣?昨天的邂逅(天知道是不是邂逅)对他来说有点像梦。当然那不是梦,是一种最愉快的相遇。同年轻人在一起感觉真好!大概因为自己正在进入老年?
煤永老师看见校长过来了,但校长躲着他,似乎在冷笑。每当校长对他的某个行为不以为然,就会有那种表情。那么,校长认为他又犯了虚伪的毛病吗?他对妻子农可是很专一的啊。但校长刚刚走过去却又叫他了。
“煤永老师,我本想像你一样成家,可是又吹了,对方说我不善于一心二用,能耐差。你给我算算命看,我适不适合成家?”
“啊,这事很难算,要看对方是什么样的。我感到,您还没有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对象。”
“最适合?就像你同农这样?”他剜了煤永老师一眼。
煤永老师有点慌乱,他沉默了,校长就匆匆地走了。
他走进办公室,看见学生方喆已经来了,两眼茫然地坐在那里。是煤永老师要他来的。
“方喆同学,你对学校已经厌倦了吗?”
“是啊。”
“你打算去干什么呢?”
“还不知道。我想念谢密密。老师,您能告诉我他在哪里吗?”
“不能,我答应过他。”
“他一定是嫌弃我。”
“当然嫌弃你。因为你只会空想,没有任何实际行动,你在混日子,混了好长时间了。谢密密从不像你这样。”
“我明白了,老师。我要改,我要发奋。我受不了被谢密密嫌弃,因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他一溜烟似的跑掉了。
煤永老师陷入阴郁的沉思。
“我之所以看见园林的中缝线,看见那沉在阴影中的另一半园林,之所以有那么多的疑虑,都是因为我这么多年里头从未敞开心扉,我活得太拘谨了。”农一边下山一边这样想。
她没有直接回家,却忍不住又去了一趟沙门的书店。
沙门递给她一个精致的纸包,是书。
“这是《阿崎的海湾》第二卷,刚出版的,洪鸣老师托我送给您。他想让您先睹为快,还说下一次就可以同您讨论了。”
“洪鸣老师真好,我觉得他真像一位作家,他到底是不是在暗中写作?多么神秘!”农激动地说。
“也许是也许不是。在读书会里,很多事都难以判断。”
“啊,沙门,您太了不起了!”
“不是我,是读书会了不起。我属于读书会。”
“我感到我也要属于读书会了,就像恋爱。难怪我的学生们怂恿我来读书会,却原来——”她没有说下去。
“张丹织老师下个月也会来吗?我真想同她讨论一下!”农又说,“在我心目中,她是玫瑰,她的感情又深沉又热烈。”
“我也这样看。她一定会得到幸福。”沙门认真地说。
“那还用说!谁会不爱玫瑰?”
喝完咖啡,农就同沙门告辞了。她连忙往家中赶。
坐在公交车上,她忍不住将那纸包拆开了。
“海湾今夜很安静,但阿崎知道这是表面现象……”
读了第一句,农就激动地合上书本,闭上了眼睛。她想,是不是人一到了读书会就变得特别善解人意了呢?她希望张丹织下一次出现在读书会上,她设想当洪鸣老师、她、张丹织三人一块讨论时,她自己一定会变得又年轻又有激情。谁也不会责备这样的激情,因为排除了性的意味,因为是一种理想的追求!下一次,她一定要说服洪鸣老师将他的女友带来。
“啊,你回来了。今天有个人对我说,不与人沟通也是一种个性。你喜欢这种个性吗?”煤永老师笑着对农说。
“我猜是校长对你讲的这种意见。我不喜欢。并且一般来说那种人比较单调吧。既然要住在人群中,又不同任何人沟通,应该是种变态。但不管这个人如何隐瞒,他的想法迟早总会被人知道一些。不过我想校长说这话有另外的意思。”
“你肯定是校长说的?”
“我觉得应该是吧。如果不是,那是谁呢?”
“正是校长。你太敏锐了,农。”
他俩在厨房里做饭时,小蔓回来了。
“小蔓,你为什么不将你的那一位带来?我们见见面嘛。”农说。
“他害羞,不愿意来。啊,农姨,这本书真漂亮!”
“朋友送给我的。我要读完它,然后同人讨论。”
“我明天也去买一本。”
小蔓浑身透出一股成熟女人的气质,使得煤永老师不禁在心里赞叹:恋爱真好啊。他同农两人相视一笑。
“其实啊,我听张丹织老师说过这本书。”小蔓又回到这个话题,“这本书——她说这本书有点特别,虽然有杀戮的场面,情调却很温柔。我打算近期也来读这本书。”
吃饭时,小蔓问农:
“读书会里有人追求您吗?”
“追求?怎么回事?”
“我听朋友介绍说,读书会里的所有人都在你追求我,我追求你。我觉得那很有意思,也想去参加。”小蔓笑嘻嘻地说。
“有点你说的那种意味,不过远没到你们说的程度,暂时还没人追我。因为他们已配好对了,我一个人打单。”
农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煤永老师也在微笑,他责备小蔓乱说话。
“沙门女士应该是个恋爱方面的顾问,她非常可亲。”煤永老师回忆说,“我感觉她是那种在生活中绝不言败的女子。”
“正是这样!”农马上说,“她对我的帮助太大了。”
小蔓吃完饭就匆匆走了。煤永老师说她现在对自己的时间抓得非常紧。农说她也看出来了,真是感到欣慰啊,年轻人成长得真快,而她自己很快就要老了。她于一瞬间显出一点沮丧的表情,但很快又情绪高昂地谈到了文学与她的创作之间的关系。她说她想尝试一种仿古的园林,但又绝不是模仿古代式样,而是一种看似平淡无奇,却让人魂牵梦萦的设计。煤永老师鼓励她,说这一次她一定会成功。农问他为什么这样想,他沉思了一会儿,抬起头看着她,说:
“因为你就像它啊。”
“你和小蔓真是一对奇特的父女,要是同你们生活在一起还不能创造,那就只能怨自己了。”
那天夜里农做了好几个奇怪的梦,她甚至在梦里完成了她的设计。当然醒来后发现并没有完成,不过这发现一点也不让她感到沮丧,她感到自己正在进入创造的氛围。她不时地翻看那本新书,那个奇怪的故事确实给她带来了灵感。一想起送给她这本书的人,农的内心就掠过一片快乐的涟漪。啊,如今她的生活多么丰富啊。洪鸣老师确实是一位善解人意、不同凡响的男子,如果说张丹织对他产生了某种感情,她一点也不会觉得奇怪。海湾的故事里有一位被三种爱情同时折磨着的男子,农觉得那位男子有点像洪鸣老师。这本迷人的小说到底是不是他写的?为什么在读书会里头,她觉得男女之间的暧昧关系全是合理的,而一离开那里,又会有另外一种眼光?她至今记得她第一回去读书会时,洪鸣老师眼里闪烁的对张丹织的爱意。“唉,读书会!”她听见自己在说。她昨天对煤永说自己老了,那其实是夸大其词。她为什么要那样说?她并不觉得自己老了,尤其在去了读书会之后。那里面的特殊的激情使她恢复了青春和梦想,她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跃跃欲试。她想,从前她揣测不到煤永老师的情感,于是心生埋怨,却原来问题主要在自己身上。她应该开拓自己的天地,而不是老去揣测自己的爱人。看来她的独立性还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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