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煤永老师和农(1/2)
农要去参加读书会的讨论了,煤永老师心里有点不安。
他是支持农读那些小说诗歌的,那也是他从青年时代延续下来的爱好。他心中的纠结在于读书会的那几位成员。煤永老师对沙门印象深刻,而且很喜爱她爽朗的性格,但一想起另外那两位,也就是张丹织老师和洪鸣老师,他不由得顾虑重重了。他并不知道那两位之间如今的关系,他的顾虑是,农是个极为敏感的人,万一张丹织在讨论作品的时候感情冲动,引起了农的怀疑,洪鸣老师会不会对他煤永产生看法。洪鸣老师同校长一样诡计多端,发生在读书会里的情感纠葛一般逃不过他的法眼。事情变得多么复杂!本来什么事也没有的……但真的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吗?至少,他没有同年轻的张丹织老师有进一步的交往。他们见过几次面,在一块谈论过一本书,这又算得了什么?当煤永老师这样自问时,在连小火的茶园度过的那个夜晚,还有他同张丹织一块谈论《地中海地区植物大全》时的情景就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他不得不承认那些有点奇怪的记忆铭刻在他的心底。他曾刻意埋葬过它们。
近来农的情绪不太稳定,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形。她偶然从校长那里得知了沙门的读书会的事,突然就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下了决心要去参加。关于读书会,煤永老师也听到过一些神神秘秘的传言,觉得那是个有趣的组织,可是他的工作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去参加。现在既然农有兴趣,去散散心也好,说不定会因此提高她对自己的自信呢。要是张丹织女士不在那里就好了。还有沙门女士,她也是知情人——一件从未发生过的事情的知情人。煤永老师叹了口气,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生这种转折,他深感忧虑。他听到农在卫生间吹头发。后来她就香喷喷地出来了,她看上去焕然一新。
“我会赶末班车回来。”她凑在煤永老师的耳边说。
农走了以后,煤永老师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虚无感。他看了看表,才下午两点钟。他想去看看他的学生谢密密。又是一年过去了,那失去母亲的孩子怎么样了?
他先来到谢密密家。那位父亲正坐在屋前分拣他的那些废旧物品,他看上去比以前苍老了许多。孩子们都上学去了。
“煤永老师,请您对我直说,我家密密到底有没有才能?他现在担起了养家糊口的重担,可他还不到十四岁,我于心不安啊!如果他真的有才能,这不是糟蹋了他吗?”他眼巴巴地盯着煤永老师的脸说。
“密密当然有才能。我现在还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方面的才能,也许是诗人一类的?我能够确定的就是他现在的工作并不影响他成才,因为他工作之余还在努力学习。您不要过分担心,您有一个了不起的孩子。我这就去看他去。”
这位父亲将煤永老师送出老远,舍不得同他分手。他反反复复地同煤永老师说密密小时候的那些事。
煤永老师到达那个废品场时,看见铁皮屋周围的那几棵小桑树已经扎稳了根,绿油油的叶子舒展着。谢密密不在,那位破烂王正在屋里用三合土夯实地面。这是一间比原来大的铁皮屋,里面摆了两把椅子,两个轻便书架,书架上有一些历史书和文学书。而那张可以折叠的大床和一个柜子则摆在外面。
“老师您好!您请在外面坐吧。密密总在念叨您,念叨得多了,连我也崇拜起您来了。有文化真好,密密将来一定是个大学问家。您瞧,这都是由于您的培养。”矿叔笑眯眯地说。
“现在是您在培养密密。我看到有您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您真是这样想?您不知道我们有多么喜爱您,我真想给您跪下来磕个头,我的天……”
他告诉煤永老师,密密参加社区的一个地下集会去了,那种集会不能中途退席,所以他要到很晚才回来。
“您没见过地下集会吧?他带我去过一次,但我说不清。总之那里面有很多信息,有些了不起的人在那里,啊,我说不清,我还是别说了。”他笑着摇摇头,“您听到笛子的声音了吗?那就是从地下集会传出来的。只有笛子声可以传出来,其他的喧闹都听不到。”
但是煤永老师并没有听到笛子声。他只听到矿叔在说,密密去参加集会一举两得,因为还可以收集到古铜钱。
煤永老师走出废品场时,看到有一位小伙子推着一车废旧物品回来了。小伙子停下车,警惕地盯着他。煤永老师朝他点点头,说:
“我是谢密密原来的老师,我来找他他不在,我同他师傅谈过话了。”
那青年将车子挪开一点让出路,煤永老师就过去了。
煤永老师刚一走出废品场就听到了笛子声。煤永老师追寻着那声音往前走,走到了水蜜桃家园小区的地下室门口。那张大门紧闭着,旁边有一位老者在打瞌睡。打瞌睡的正是针叔,煤永老师的到来惊醒了他。
“您到这里来找谁?”针叔问。
“请问有个小孩叫谢密密的——”
“您不能进去。我去把他叫出来。”
他进去后砰的一声将门关好,从里面锁上。煤永老师站在外面,心情有点激动。现在那里面非常安静了,是不是集会要散了?
煤永老师坐在那把椅子上等了好久,都快打瞌睡了,针叔才将锁住的大门打开出来了。但是只有他一个人。
“谢密密不肯出来,他正面临关键的测试。您是他老师吧?您瞧,这是他送给您的润喉丸,是小区一家工人家里的传家宝,他说您用得上。这孩子真懂事。”
煤永老师的眼眶湿润了。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想,那会是什么样的测试。
他一下公交车就看到暮色中站着谢密密的父亲。
“煤永老师,您没有见到他吧?”
“咦,您怎么知道的?”煤永老师吃了一惊。
“因为我也见不到他。我怕您见怪,就来这里等您。”
“不,我不见怪。我是没见到他,但他托人送给我润喉丸了。”
“他正是这样的,老是关心着别人。”
他俩默默地在黑暗的小路上走着。后来老谢忽然又开了口:
“我对不起密密的妈妈。我真无能,我在夜里因为羞愧而咬紧牙关。”
“啊,请不要这样想问题。您把密密教育得非常好,他在我的学生中是最优秀的。我要谢谢您!”
“煤永老师,我在流泪,真不好意思。再见,再见!”
老谢从那条岔路回家去了。煤永老师望着他的背影感慨万千。
煤永老师回到家里时,心中的虚无感已经消失了。他在台灯旁开始备课。他文思泉涌,一边写一边暗暗地为自己的灵感感到吃惊。这两三年,他一直觉得自己处于事业的黄金时代,工作起来得心应手,创新的方案一个接一个,甚至超过了那些年轻人。他沉浸在工作给他带来的幸福之中,不断地微笑着。
农没有回来,却打电话回来了。
“我今晚在沙门这里休息,我太激动了,舍不得走,刚才一看表才知道过了时间了。永,我回来再细细地告诉你。晚安!”
“农,我多么高兴听到你这样说!晚安。”
煤永老师放下话筒后愣了一下,接着又释然了。他站起来,不知不觉地往那扇窗户跟前走。
前方一片黑蒙蒙的,那盏马灯有多久没出现了?他好像都差点忘了这回事了。黑暗里有一男一女在小声地交谈,他们也许隔得不远,就在他的楼底下。在他听来那女子的声音有点像小蔓。当然,不可能是她,是她的话就上楼来了。小蔓同云医是多么般配啊!她终于找到了她的所爱。她在该恋爱的时候就恋爱了,这就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吧。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可她的这位父亲,一点都不讨女人喜欢。
煤永老师在窗前站了好久。后来,那对男女的谈话声渐渐远去了。他想,这窗户应是他的心灵之窗。一般来说,如果是阴天,望出去就是黑的,只有晴天才会清清楚楚地看见那些发蓝的树干。那些老树还是他年轻的时候种下的。那盏马灯也许是他心里的一个永久的谜?还有那些信号,会不会是他自己在给自己发信号?于是在多年有意识的遗忘之后,乐明老师的音容笑貌浮上他的脑海。
农是比较谨慎的,她悄悄地走进读书会,选了一个角落里的位子坐下了。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有很多人在注意她,因而有点紧张。书友们都在辩论,将声音压得很低,农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些什么。沙门坐在农的旁边照顾她,告诉她大家在讨论一本书名为《谁是最后的情人》的书,这本书说的是有两位女子,住在都市中,她俩找了很多情人,两人都想知道那些情人当中谁是最后的情人。
农没有读过这本书,坐在那里有点茫然。沙门安慰她说,也有几个人并不是在讨论这本书,他们只不过是在谈论文学,或谈论爱情。
“我想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去,可以吗?”农谦逊地说。
“当然可以啊。那边那位女士和先生还是您的熟人呢。她的名字是张丹织,她旁边的先生是洪鸣老师。您觉得洪鸣老师是不是很英俊?我去叫他们过来。”
“等一等。张丹织女士是学校的体育老师,我竟然没有同她相识!我觉得她非常漂亮——可是,她会不会见怪?这两位看上去像是一对。”农犹豫不决。
“我这就去叫她来,他们只是好朋友而已。”
沙门走过去,农注意到张丹织显得有些吃惊。但她马上站起来往农这边走过来。
“珂农老师,我们终于相识了!”张丹织笑着说。
“叫我农吧。丹织,我早就听说了关于您的神奇的传说!”
她俩将椅子挪到靠墙,这样两人就隐没在黑暗里了。一开始农有点苦恼,因为她看不见张丹织的脸了,但她很快就习惯了。
“您喜欢这里的氛围吗?”张丹织轻声问农。
“太喜欢了。它让我想起初恋时的情景。我本应早些到这里来。我最近读的那本书有点晦涩,描写一个人爱上了异乡的一个小海湾,他几乎天天去那里面游泳。他要是不去的话海湾就会发怒。我还没有完全读懂,可我被这本书迷住了。”
“您读的是《阿崎的海湾》,一本美妙的书。”张丹织说,“情节有点恐怖,但仍然是令人振奋的书。”
“我有一个问题要问您,刚才沙门女士将您叫过来,是不是打断了您同洪鸣老师的谈话?我感到很惭愧。”
“啊,千万别这么想!是我自己要过来的,我听说了您来读书会的事,我马上激动起来了,我们是同行,又在一个学校,早就该相识了!在这个地方相识该有多么美好!不要管洪鸣老师,他是个辩论狂,他找人辩论去了。”
“他是一位美男子。我觉得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漂亮。”
“我也和您有同样的感觉。刚才您说到海湾的故事,我也喜欢那种令人振奋的故事。不过我又想,我们有时在野外遇见的那种清澈的野井,看上去不深其实深不可测的那种,也能把人淹死。我想着这类事就有点伤感。悲剧到处发生,人却可以将悲剧变喜剧。”
“您说得太好了!”农提高了声音,“的确可以——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您的见解特别新颖。”
“其实我是信口乱说,我说话从不思考。”
“因为您用不着思考!我后悔没有早些认识您。我坐在这里,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她俩所坐的黑暗的角落里突然亮起了一盏灯,于是两人都看见了对方神采奕奕的脸。张丹织说是洪鸣老师在捣鬼,农听了扑哧一笑。果然过了一会儿洪鸣老师就过来了。
“张丹织老师,您将美丽的珂农老师藏在这里啊!”他说。
“您同农说会儿话吧,我去楼上沙门的房里拿点东西。”
张丹织匆匆地上楼去了。
她刚走到楼梯拐弯那里就碰到了沙门。两位密友又像上次一样并肩坐在了地毯上。
“我突然感到有点伤感。”张丹织说。
“也许有什么人在呼唤你,可能是你爸爸?”
“你别开玩笑了。我有点不安,我想先走一步。”
“啊,丹织。这是你的包。我祝你好运。”
“再见,沙门,我爱你。”
张丹织上了那辆班车。她坐下来,掏出小镜子,看见自己的脸很苍白,嘴唇却特别红,红艳艳的,像鬼一样。她连忙收起镜子。
在咖啡厅里,洪鸣老师神情恍惚,他故意提高了嗓门掩饰自己。农好奇地看着他,她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说。那些传说并不都是正面的,只除了她丈夫的评价。煤永老师只要一提起洪鸣老师就无条件地竖大拇指。他认为他是教育界的英雄,少有的天分极高的创新者。农此刻有种感觉,那就是张丹织走了之后,洪鸣老师的心也被带走了。可那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因为洪鸣老师热情地向她说话了。
“珂农老师,您一定要向煤永老师转达我的敬意!”
“彼此彼此吧,他对您也是赞不绝口。我听说您在写书?”
“啊,怎么说呢?这都是些传说。可不知为什么,每次我来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真的成了某本书的作者,我脑海里通明透亮,种种情节层出不穷。可一离开读书会,幻觉就消失了。我将这事看作一个玩笑,一个大家对我开的善意的玩笑。”
“也不完全是玩笑吧。”农说,“您的才能大概属于那种隐形的。我设计园林时常碰到这种情况——我想说,张丹织老师同您看上去真像一对情侣。”
“您这样认为?可我已经有爱人了。”
洪鸣老师说着就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照片来给她看。农将那张照片在灯光下看了又看,口里不住地发出“啊,啊”的赞叹。
“她太漂亮了。”她将照片还给他,“可她今晚为什么不来?”
“她现在在乡下办一家书店,很快要有自己的读书会。我猜您最近在读《阿崎的海湾》这本书,对吗?”
“是啊,您真会猜!海湾为什么总要发怒?”
“我想是因为激情,因为爱吧。但也许可以不发怒,有一些别的方法来表达?人可以事后聪明,海湾却不能,对吗?”
“您真是名不虚传,我家小蔓对您崇拜得五体投地。不过她没告诉我她崇拜您的原因。我喜欢听您说话。这里就像、就像到处都能碰到知心朋友,每个人随时能敞开心扉。我还从未来过这种地方呢。沙门真了不起!”
“同沙门坐在一起的是云伯,大家叫他‘定海神针’,您觉得他像不像?”
“像极了!他是我所见过的老人里面最好看的!我真想将他读过的书全部读一遍。我要早点开始读文学书就好了,我现在有点明白我设计方面的弱点了。”农信赖地看着洪鸣老师这样说。
“您一点都不晚,请相信我。”
“我就是相信您,我觉得那本海湾的书是您写的。”
“哈,又一个!”洪鸣老师笑着说,“难道我的样子像一位作家?作家会像我这么健康吗?”
“作家就应该是很健康的,要不怎么能写出各式各样的感情?”
“嗯,有道理,也许某一天我忽然就朝这方面努力了。不过一走出读书会,我这些激情就都消失了。读书会的魅力就在这里。”
在离他俩较远的角落里,沙门正在小声对云伯说话。
“云伯啊,我觉得有一件事正在暗地里发生,可我又说不出那是什么事,我脑子里乱糟糟的。唉,丹织垂头丧气地走了,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您觉得她的事会向好的方向转吗?”
“当然会。她多可爱。”
“可这并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您刚才不是感到那种苗头了吗?”
沙门笑出了声,她恨不得狂笑一通,可她忍住了。她正在召开读书会,她得顾及影响。文老师今天没来,所以她满腹的心思没人可以诉说,这种心思又不宜向云伯诉说,因为是有点邪门的想法。
她抬起头来,看见那位出租车司机正在到处找她。奇怪的是他擦着她的裙边走过去好几次,却每次都没认出她。云伯微笑着,满怀兴趣地看着这一幕。
沙门接着又看见农和洪鸣老师一块站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洪鸣老师见一位爱一位。”沙门对云伯说道。
“不要这样悲观,沙门。”云伯责备地说。
出租车司机小秦终于在云伯面前停下了。
“您在寻找一位女士,对吗?”云伯问他。
他点点头。
“可她今晚没来。您不要泄气。”云伯轻声说。
煤永老师令校长非常满意,因为他的教学创新不是表面的,他于不知不觉中让学生们扎扎实实地学会了一些生存的本领和开拓视野的方法。他现在教三个班,校长注意到他的学生们都比较沉着和机警,从未见到他们有过慌乱的时候。他们从走廊里匆匆走过,好像每个人都被前方的某种诱惑召唤着,生怕浪费了时光。工作时间越久,煤永老师对自己的工作的迷恋越深。他感到人心是个无底黑洞,虽然他认为自己的人生并不是特别成功,但他愿意他的学生们有更精彩的人生。为了这,他渴望将自己的经验通过特殊的方法注入他的教学中去。他最满意的学生是已退学的谢密密,但谢密密是个天才,是例外。他希望大多数普通学生能具有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朝气。他认为狭隘和保守是两大最可怕的敌人。每一位学生,将来不论选择什么职业,或被迫干什么工作,如果他们敢爱敢恨,就不负他今生的努力了。
煤永老师在密室里同校长谈过话之后,便心情明朗地回家了。近来农的情绪很好,比过去更积极了。煤永老师暗想,读书会果真能改变一个人!农也向他谈起了张丹织,说她老觉得洪鸣老师对她有种特殊的感情,一种微妙的感情,但张丹织浑然不觉,而洪鸣老师声称自己有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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