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凫城(2/2)
于小荷,她从未,也不可能察觉出鸿渊将军有什么异样。但于兔十九,她发觉,那个“披着男人皮的女人”,在说完此言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变回了男人。
坐榻之上,星华——这位“‘披着男人皮的女人’的男人”的星辰公主,此时正以指尖在时局图上缓缓摩挲着,最终,在某处朱笔标红的城池上重重一点,画了一个圈。
凫城下,则西北可定;西北定,则灵国安矣。
灵国……安矣?
…………
异响划破天际。
“咕呱嘎嘎嘎嘎……”
额尔色郭勒河上凫鹤的尖鸣声响彻浩淼的长河,咻唳刺耳难言,替这片荒芜的广漠带来了第一声死亡的昭告。血与火的滚滚舆轮已经开始旋转,缓缓碾过西北的每一寸土地,但未曾留下一丝车辙,更无任何印记,只有这漫天的黄沙,掩盖一切、知晓一切。
凫城的今日,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清晨,猃狁人的一队巡逻兵卒照例走上西城墙的最高处,巡视、俯瞰这座他们得来不易的城。
在草原上广阔且自由的生活惯了,来到城里,多数猃狁的老幼妇孺被四面高墙束缚在内,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对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此生唯一一个没有晨曦、没有落日的地方只有死后的棺材,而今,在族中卜巫一句短短的预言之下,举族迁徙,远离他们的草原家乡,来到千里之外与“东方人”开战,仅仅只是为了这一个个“棺材盒”和粮草,着实不值当。
甚至,这都还没算上跋涉千里的代价。半途殒命于酷热与严寒之人,累死的马匹牲口更是不可胜数。
约莫大半的猃狁人面对城中“东方人”留下的无数空房华居,仍然选择按着传统习俗,在城里宽阔的街道上搭起了自己的帐篷。于城上望去,座座白顶大帐星罗棋布于道路,各色彩旗招展,与城中的青石砖地相异显著,对比鲜明。
巡逻兵卒们草草瞥了一眼,在确认无人闹事喧哗后,便把目光转向城外,那里,才是他要着重关注之向。这十几日,东方人的雪豹营蛰伏于徯城不出,不似以往频繁骚扰攻城,倒是让这些时刻紧绷着的巡城兵们稍稍能松口气。
随后,他们看到了一片乌云。
“攻城。”
城下,黄沙滚滚。最高处的沙丘之上,几十个浑身黑衣的影子遥望着这一切,为首的那人唇角勾勒起一丝森然微笑,披风摆过沙地,留下一片深沉的黑,恍若被惊起野凫的乌翼,投下属于死亡的阴影。
“将军,城中若有猃狁人的老幼妇孺,是否……”
“不犯我军者,留之。低于十岁者,留之。走窜奔逃者,放任之。靠近城墙之辈,抵御我军之辈,战后扰乱城中秩序之辈,无论老幼,无论男女,格杀勿论!”
“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无不铿锵决绝、掷地有声,身旁的人更是惊诧于此。其中,有和鸿渊打交道十数年的柳舟,有善用自己双眼的兔十九小荷,更有对“他”知根知底的顾清风。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得以跟在星华身旁,静观这场战局之变。但仅仅是这第一句话,就已经震惊了他们。
在星华的威势与气场笼罩之下,柳舟紧张地咽了口吐沫,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猃狁人不知我等来意,老幼妇孺之中也必会有人抵抗,难道……全都杀了吗?若全城之人尽皆反抗,依此令,那……”
“那……无异于屠城。”
顾清风缓缓接下了柳舟未说完的话,神情亦是极其凝重。旁人或许会以为他也在慎重考量,可只有星华知道,以他那混世魔王的德性,根本不会觉得这有什么。某人此刻心里正暗自咋舌呢,这女人怪起来是真怪,柔起来是真柔,但是这狠起来……嗳,这也忒狠了些吧!
小荷现在的身份是侍女,此处更没有她说话的份,但同样对此令感到诧异,杏眸中的目光雪亮幽深,带着探寻之意驻留在星华的身上。
身后一拨陪衬作饰的统领们更是噤若寒蝉。一左一右两个传令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将军发话了,但这几位大人的意见不统一,他们也不敢贸然宣令。
“那便屠城。”
星华的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望向那座招展于红日初升中的城池,明明她的半张面庞沐浴在温暖的天光之中,可分情轮回诀的冰寒却并无丝毫怯意,竟胆敢与来自乾天之光分庭抗礼。那张属于鸿渊的脸上半是寒霜,半是温色,宛若从幽冥阿修罗道中钻出的阿修罗族,是神是魔,于此一念中。
屠城……
沙丘上众人齐齐噤声,恰在此时,从西北刮来一阵怒号的狂风,须臾席卷万物,闻之如若厉鬼的嘶吼,若冤魂的哀鸣。
“传本将令,以上条目不变,即刻攻城!”
“即刻攻城!!!”
将军已下严令,传令兵自然不敢怠慢,赶忙扯起嗓子高喊,但话音很快就淹没在了狂风声噪中。
“即刻攻城!”“即刻攻城!!”“即刻攻城!!!”……
旋即,更多传令兵的高呼声于沙丘下方响起,拧成了一股,直冲云霄。此时此刻,大漠中的狂风也无法掩盖这由人汇集而起的声浪,甚至就连天边的几处薄云都畏惧此声似的落荒而逃,顷刻消弭于无形。
“咚,咚,咚,咚……”“呜呜呜呜呜呜呜……”
人声角声战鼓声,声声齐作,声声震天,伴着狂风呼啸,汇集而成了此世最为沉重也是最为铿锵的乐曲。这是属于胜者的凯歌,却更是败者的悲鸣。八万北方军团的精锐之师如若一片积聚了暴风骤雨的墨云,向着这座城的西门,一步一步地推进。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区区一座西北城池,雪豹营人数不占优攻不下来,八万北方军团的精锐难道还攻不下来?
此战甚至不需要星华多去关注什么,她回过身,居高临下地望向沙丘各处或惊诧、或激烈、或冷淡的目光,唇角微笑丝毫不变,波澜不惊:“诸卿,猃狁人来自千里之外的草原,在你们多数人的印象中,不过蛮夷也。但试问,北境有哪个蛮夷族像他们一样懂得以战养战?懂得雀占鸠巢?懂得先发制人?各位读的兵书可不比本将少,西北此局,难道还非要本将逐条逐理的罗列出来,才能点醒你们一个个榆木脑袋?”
此话一出,不少先前激烈的目光顿时不见了踪影。
“虽不知千里外的草原上发生了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但猃狁人把老幼妇孺迁来,绝对不失为一手好算计。他们,在干那些匪徒曾经干过的事!”
言及此,星华目光凝若寒霜:“在玄夜山脉,匪徒驱赶流民北上,拖慢了各关口处置的速度,凭着一个假象,整整拖延了北方军团集结十余日。如今,猃狁人故技重施,但用得是他们自己的百姓。”
在星华提点之下,沙丘上众人的神情纷纷惶然,明白了此中关节。柳舟一拍脑袋,心悦诚服地向着星华行了一礼,小声地道出了两个字。
“拖……延?”
“对,正是拖延!”星华凝重地点了点头:“一座城不要紧,那两座、三座又何如?这一座座城打下去,每座城里都有猃狁人的老幼妇孺,难道在所有的城池都给予这些所谓的‘无辜者’们最大的宽容,让他们安身立命,怀柔对待?还请诸位仔细盘算清楚,北方军团会在此事上耗费多少精力!又会被拖延多久!”
以杀止杀……
将军这是要用雷霆手段,以杀止杀、以杀止乱啊!
所有的统领们面面相觑,达成了一个共识。此虽在兵法中是效率最高的一种,但从古至今,屠城或是以杀止乱永远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被天下人所唾弃的。这……真为上策否?
星华似乎知晓他们的所思所想,语调更为沉重了几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猃狁之民还有一个草原可作为最终的退路,还尚未达到‘不畏死’的地步,乱世用重典,以雷霆手腕平定西北,必有奇效。诸位莫忘了,吾等乃灵国之师,灵国王师,整个西北的灵国百姓都在看着我们呐!本就应当先安吾民,再思外族之民。”
狂风,吹得长袍猎猎作响,鸿渊宽阔的肩膀似能承载山岳,巍然屹立于沙丘之上。降临凡世以来,此时的星华,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将军。
…………
战争的棋盘缓缓铺开,执棋之人业已就位,星华在西北落下了黑棋的第一子,而她的对手,那位运筹帷幄于幕后的“女人”又该如何应对呢?
星华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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