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大荒(2/2)
河两畔,沙丘一座接着一座,绵延无边。白昼,坤舆经受的是毒辣太阳的炙烤,而每到夜晚,自极北而来的高天之风掠过沙丘,扬起漫天尘埃的同时,带来彻骨的寒。火与冰,昼与夜,两重酷恶浩劫,使得河两岸的广漠罕有人迹。
但“罕有”,并不意味着“没有”。
如此,恰好有这么一只驼队,远离河畔而行。他们与那条长河的真正岸边始终相距三五里地,宁愿连夜翻丘越岭,宁愿忍受着傍晚从北方而来的漫天黄沙,也不敢到河畔丰饶的土地上稍作修整,哪怕那条河已是近在咫尺。
承,则舂容。
曾有传说,在广漠的另一边,在遥远的西北之陲,有一片广袤的草原。草原上生活着凶狠好斗的蛮夷之族,猃狁。在远古之时,此族曾经集结百万骑兵大军压境,祸乱灵国、南陈、丰罗等国所在的“正统中原”。
那场远古战争存在与否,尚无定论,却在口口相传中,是整个中原所有纷争不断的国度唯一一回真正联合而起,共御外敌。此间,诞生了无数人杰与英雄的事迹,但传说毕竟是传说,几篇故事,并不会给沿着额尔色郭勒河安居乐业的百姓们的生活带来多少波纹。
彼时,南北暗潮汹涌,又有星黎与魔族这等不属于此方世界的力量干涉,整个无生界气运乱成了一锅粥,灵国内乱、丰罗地动、南陈水患,这片广漠里的人们却仿佛从这片喧嚣繁杂的尘世中彻底隔绝而开,任何战争与灾难没有波及到这里。
南方接壤各中原国度看不上这片边陲之地;前朝洛贼忙着与星黎和平和郡王统领的北方军团较劲,极北之疆的高山人与东北玄菟人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于是乎,各方势力在这片西北广漠里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直到……
直到两年前。
某座西北边陲小镇燃起的狼烟,给整个灵国西北敲响了一记警钟,长久居于此地的百姓们发觉,原来,曾经遥不可及的战争,离他们竟然如此之近。
向来以游牧为生的猃狁人,带着他们在传说中攻无不克的草原骑兵,不宣而战,一朝参进了中原的乱局。
转,而变化
起初,面对来自草原的猃狁人凶猛的攻势,镇守西北的各军并未当回事,正欲联合各军团攻打洛贼控制的皇都的平和郡王更未当回事。这些草原蛮子能来干什么?无非是掠夺,抢些粮草、布帛、钱财,抢够了兴许就回去了。
那时,沿河城镇的百姓们约莫也是秉持着这种想法,既然朝廷大乱,腾不出手来处置这些“小事”。惹不起这些草原蛮子,那我还躲不起不成?
平和郡王终究体恤百姓,虽然那时与洛贼战事吃紧,但还是顾全西北大局,让原本准备回撤支援的西北军暂缓进度,守护额尔色郭勒河沿岸城镇的百姓沿河向东南撤离。一时间,除去被猃狁人攻占的小镇,西北边陲几城人去楼空,而离中原较近的几座沿河大城却人满为患。
百姓们风尘仆仆地南迁,期待着新朝当立,挥师北定,有朝一日能回到自己的家园。但等到平和郡王入主皇都,真正腾出手来处置西北之事时才发现,猃狁人远比他与他们想象的更为难缠。
漠中的这支驼队,每只骆驼双峰之间,都一左一右承载着两箱重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沙地之中。领队人是个壮实的大汉,牵着为首的骆驼,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机警非常,方圆一里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如鹰隼的眼眸。
驼队末尾,是一支约莫二十人的垫后小队,人人带刀佩剑,身披羊毡,斗戴羊皮帽,服饰颇具异域风格。二十人呈一圆,将两匹脱离驼队的骆驼围在当中,其上坐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和一个梳着对朝天辫的红袄小丫头,几个侍女打扮的人们跟在两匹骆驼之后,人人脚步虚浮,似乎走了不少的路。
远远望去,老者神态萎靡,近乎趴在了骆驼的双峰上,似乎一路奔波被颠的不轻。而小丫头则按着驼峰探头探脑,极有活力地东张西望。
足足二十守卫,其规格对于这么一个东主仅有两人的沙漠行商而言,明显有些过多了。
“阿翁,什么时候才能到徯城啊?这都走了两三日了。”
一路上,除了低矮的梭梭草就是沙子,长河落日之壮阔,看多了也会嫌腻。小丫头观望了一阵,唉声叹气地问道:“阿翁,你骗我!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
老爷子颠得头晕目眩,刚趴着歇息还没一会呢,听到自家孙女的抱怨,也不得不勉强直起身,强颜欢笑地安抚小丫头:“囡囡啊,再忍忍,快到了,就快到了。徯城……与凫城不一样,凫城里都是坏人,而徯城有朝廷的铁甲叔叔们保护,还有好多好玩好吃的,等到徯城,阿翁……阿翁就带你……去吃糖葫芦……可好?”
末了,老爷子的话音变得断断续续。
“糖葫芦?好诶,最爱吃糖葫芦啦!”
小丫头一听到这三个字,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在这种物类匮乏的边陲之地,即便是一串糖葫芦,也足以让涉世未深的她高兴个两三天。
与小丫头这边的欢快不同,周围一圈守卫们难掩面上的忧色,不时有人回首向后张望,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他们,正是最后一支从凫城惶惶然逃难而出的商队。
合,以渊水。
工于商者,四海为家。无论占据城池的是朝廷还是猃狁人,理应不会对这些四处游历的沙漠行商造成太大的影响。
但近年许,事态发生了些许转变。
猃狁人占据了一座座空城,也从城里的粮仓武库里抢够了资源,却似乎并不打算这么轻易的离开,而是步步为营,以战养战,甚至不惜让远在草原上的老弱妇孺横跨千里也要迁来城中,竟似欲在灵国西域扎下根基。
原本与猃狁人各部落都有贸易来往,甚至关系尚算不错的几大商行在各城的分舵,一夜之间被抄家灭族。普通百姓见机不妙早就跑光了,敢在城里留下的都是胆子大、盘算着与草原蛮子做交易的行商,而现在,要逃的人轮到了他们。
老者与西北镖局的大掌柜算是老相识,有过生死之交。不然,就算万贯家财散尽,也没人敢在猃狁人眼皮底下,护送这么大个商队逃向北方军团雪豹营控制的南方徯城。
虽然西北镖局派来的驼队领队屡次规劝这位执拗的老爷子,赶紧放下钱财跑路!被猃狁人的巡逻骑兵发现那丢的可就不是钱了,而是命!但他就是放不下这几匹骆驼与他毕生的积蓄。
安抚完孙女,老爷子浑身无力地趴回骆驼之上,紧紧攥着驼峰上的黄毛,没过一会,便觉得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眉棱骨之后一抽一抽地疼。恍惚间,他视野的一角好像现出了无数的黑影,魑魅魍魉、鬼哭咻咻,如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连骆驼脚下柔软的沙地都为之颤动。
数月的疲于奔命,让这位身子骨本就不太硬朗的老爷子,再也支撑不住了。
这是……走马灯么?
他家老妪走的时候,好像就是这么紧紧抓着他的手,含糊不清地说自己看见了亡殁多年的儿子与儿媳,看见了来锁魂的小鬼,一生匆匆然好像一盏走马灯,飞速闪过,最终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而今,他似能体会到老伴当年的感觉了。
耳畔,风声呼啸。人与物与水与地,角与铃与潮与沙,卷成了一幅画卷,聚成了一团混沌。嘈杂之中,老爷子好像听到有人在急促的呼喊,有人在仓皇的奔逃。随后,所有繁杂忽然静止了,他的耳中,只剩下了一声高亢的哭喊,以及随之而来的隆隆鼓鸣。
“是猃狁人!猃狁人来了!”
猃……狁……人?
囡囡!囡囡在哪里?!
老爷子趴在撒腿狂奔的骆驼背上,近乎惊慌地四顾,眼前却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东西,半晌,他放弃了,似叹似哀地苦笑了一声。
作为一个品性不算很佳的商人,老爷子始终以为,自己若有离开那一天,最放不下的或许是他毕生的积蓄,或许他的那几匹任劳任怨的骆驼。若非如此,自己为何拼了老命也要带上那些“身外之物”?
终于,于此临行之前,老爷子可算是明白了,自己这根本不是贪图钱财,而是“惧怕失去”。他怕失去了这些积蓄之后,有一天忽然撒手人寰,他的囡囡将永远无法安身立命于乱世之中。
他的独子与儿媳早已殒命于战火,全家除了他,只剩下这么一个孙女。而到头来,他唯一在意的一个孙女,也即将香消玉殒。
老者缓缓闭上了眼,许是不甘。
很快,他就陷入了一片无垠黑夜。
…………
暗沉中,一束星光缓缓浮起。
星华收回手,望向营帐正中摆放着的那具冰冷且僵硬的躯体,默然无言。
起,承,转,合,她方才以星光回溯,看见了一个无能为力的故事,一位不甘之人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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