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势（1/2）

“好！”

苍老而含笑的目光在洛风时脸上停留半晌，洛风时感到三叠大师在仔细端详着自己，终于喝彩般的大笑道，“你不愧是你父亲的孩子，你也像极了他……”

坐在地上的老者忽然缓缓站了起来，目光从洛风时身上挪到远处的群山，“我常常忆起他，却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在一个年轻娃儿的身上几乎看见了他一模一样的身影。他是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人，却全然不像粗野村人。沉稳开明，一人离家游历过方圆十四郡，也带着乡人们打过匪贼，如果他没有那么早病逝，必是山野有为之士。——那时候你大约才刚刚记事。”

三叠大师说的这些，洛风时也隐约记得一些。

印象中他记不清父亲的长相，却记得有这么个背影。带着斗笠一身布衣，站在家前面山坡的低洼处远眺田野。后来这个背影就不见了，有人告诉他，他的父亲病死在外头。他不知道外头是哪里，也不知道悲伤。

只是庄上的叔伯、特别是彭庄主对他总是尤其亲近。问起来，知道的人说，彭庄主与他的父亲算半个知己。

“你出生的时候，其实你父亲的病已经有了初显。我记得那是一个晚上，你父亲抱着你来拜访我。我与他煮了一壶茶，就对着群山与夜色，聊了很久，从目下的乡野，高谈阔论到万里之外的山川风物。最后临别时，你父亲请我给他怀中的第三子取一个名字。”

三叠大师徐徐地道，望着外面的天与山，讲述那些许久许久之前的旧事。

洛风时从他的话语中仿佛能看见那趟自己在场却又丝毫不会记得的拜访，想象出当时的画面。听到最后一句时，他的心忽然紧收了一下，像是偶然间打开一个尘封已久的盒子，里面是与自己很有关的东西，而自己却惊讶到现在才知道。

“你的大哥叫洛泉，二哥叫洛霄。泉在地，利万物，如厚德载物；霄为天，其高远，似壮怀霄汉。你父亲说，这一天一地已经齐了，古话说天地人，这第三子便该在人，为天地之间，他原拟一个“风”字，却总觉得欠缺，故来询我之见。”

“山上的风就吹在我俩身边，很长很畅快，从人衣袖间过去，好像把寰宇之气都带来了。我说：“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是昔日舜弹琴所作之歌，意在物阜民安，天下大治。风可以为灾，也可以化民。难得就难得在一个“时”字，及时，应时。天地不仁，若有朝一日天下患难，他能作那一股及时应时的南风。”

洛风时听着，看着老观主，却好似听痴了。

“你父亲听了，好像触动了他什么心底的东西，我能看出他的感慨与怅然。那时候的他，应该已经预料到自己可能已经看不到手里的孩子长大，也与未来不可预知的世事无关了。他叹息，沉默了许久，然后幽幽地独自低吟，吟那首南风，吟到情切时近乎悲歌慷慨……你父亲就是这样至情的人，他的情系在天下，也系在家，你母亲后来的血崩骤逝直接打击加重了他的病势，最后他说他想尽自己的残力再到外面看一眼，最终死在了外面……洛风时，我在向你道歉的时候，何尝不在心中对你父亲抱歉，我对你的照拂之心原本应该与我照拂麟书一样，可我，说来愧疚，却多存了那么丝不纯的私念。”

层叠的山林之外，混乱的战局已经近乎惨烈。山野上长大的人们为自己息息相关的家园而战，击退疯狂的群兽，又被对方扑上，其后有人匆忙来援助，几个人又奋力将外敌打退。草木的辉光好似一剂从天上降下的襄助，在血色与刀斧中微微荡漾。

山顶之上，空阔而只有三个人的藏经阁楼中，围绕着阁楼中心老观主的光华却是水波般纯净向外散去的，洛风时与许麟书站在这阁楼中太久，已经近乎适应而看不到这光华。

“如果说惭愧，也该是晚辈惭愧，”洛风时低头道，“十九年来驽钝无用，辜负了先父与前辈的期望。”

“你很好，”三叠道人眼眉含笑道，仔仔细细地又用目光将洛风时从头到脚端详了一遍，“你是好孩子，说了这么些，也足够了……”

他说话时缓缓又将目光挪到许麟书身上。与端详洛风时的目光不一样，在他看向许麟书时，那双温和而坚定的眼睛中忽然迸发出一种浓浓的悲怆与不舍，那种不舍足以让天下为师为父母者见之触动。所有的慈爱与割舍都汇集在这一眼中了，老观主伸出手去抚在许麟书头发上，又慢慢地下移，摸在他脸侧。

好像潮水的退去一般，在这短短的数息之间，老观主脸上的神情转为坚定与淡漠。

“洛风时，你之前发的誓，真的会一直信守吗？”老观主的声音问。

“自然。”

洛风时回答。却在老观主的神情的变化中隐隐内心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尾贼在他耳边说过的话，他在山坡后听到的云台宫弟子的议论，一时间争相涌进脑海。

许麟书低头跪坐他身侧，老观主身前。

老观主道，“那好，但老儿要向你道歉。接下来我做的任何事，都希望你不要插手。”

老者立身在八角形阁楼的中央，突然伸出左手，钢钳般向前扣住了许麟书的手腕。随着这一下动作，八角阁楼中心的空气骤然一震。

“老观主！”洛风时急道，许麟书在原地没有作任何抵御。

“麟书学邪术原非自己所愿，施用也只为自保！他是您看着长大，他的心性您再清楚不过，他绝没有过害人之心！老观主！”

洛风时冲上前想要挡开三叠大师与许麟书紧连的手，却只见道衣老者轻笑一声，右手只扬手般轻轻一拨。

一股巨大的浩瀚之力直接向洛风时袭来，好像宏伟的气墙顿时将洛风时撞出四五米远，摔在中心之外。根本抵挡不了，也无从抵挡。

洛风时恍如一瞬又回到一年前的那个洪水之上的山崖尖上，如果洪若谷的修为对于自己来说已经是胜望渺茫的强敌，那藏经阁中心的老观主的力量远比洪若谷更加恢宏可怖，好似秉天地浩然之气，寻常刀枪无可破。

他也到今日才明白真正面对这样的力量是什么样的感受，当日独上山崖的自己多么无知不惧。

“麟书！”

洛风时想要往里头冲，用赤枪去刺那无形的屏障，却都被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