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夜色重逢（1/2）

在叶婧姝翻身下床的一霎那，动静便落入封煞的感知范围内，他干脆将酒坛内的酒喝掉了一半，随后利落地抹了抹嘴，抱着几只酒坛翻身跃下屋顶，站定在叶婧姝面前。

叶婧姝裹着外衣，只觉晚风甚凉，下一秒便看见封煞长臂一伸，晃晃荡荡半坛子秋霜白荡漾着波纹，平举在自己眼前。

头顶还传来醉醺醺的一句：“喝！”

封煞一双平日锐利清明的双目眼角发红，此外整张棺材脸上就再也看不出异常之处了，若不是叶婧姝确确实实听出了他带着酒泡一样的醉意，说不定还看不出他喝了酒。

“大晚上的，兴致倒是挺好。”叶婧姝接过酒坛子，朝里面看了一眼。

这秋霜白是漠北特有的佳酿，劲道比花雕之类的酒大得多，上京内一般不怎么卖，也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买来这么多秋霜白的。

封煞醉眼一转，坐在石阶上，沉默不语，只顾着灌酒。

“噗，你这是心情不好，来借酒消愁呢？”叶婧姝抱着那半坛子酒跟着蹲下，抬头看了一眼格外圆润的月亮。

封煞不语。

叶婧姝合着也不太困，干脆支着下颌，看着他喝，见他灌酒姿态挺猛，一下子就是大半坛下肚。

“你有烦心事？”叶婧姝道。

封煞拿着酒坛的手霎时顿住，他那双黑沉的眼睛乍一看之下依旧沉静稳重，但是若是仔细观察一番，便能从其中察觉出要命的杀意。

不过这杀意只是一瞬间，封煞嘲讽似的轻笑一声，颓然放下了手中的酒坛。

“我身为程家长孙，程家无端一夜被灭门，何等血海深仇……”封煞眼神冰冷，恨意凛冽，后槽牙咬住，几乎是用喉咙在发声：“然而我却不知去找何人报仇！”

他身上的绝望气质展露无遗，叶婧姝临面坐着，只觉得被他那绝望感染了一般。她拢了拢身上的外袍，挑眉笑了笑。

“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么？”

封煞抬头，黑眸死死盯着她那张莹润姣好的脸庞。

“我早就知道你刺杀的人就是云文帝了。”叶婧姝微笑着，浑然不觉封煞脸色突变似的，缓缓说道。

夜色像酒一样四处流淌，在无人之处凝固成霜。

“你怎么会知道？”封煞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却又渐渐平静下来。

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件事情，面前的这个女子为什么会知道？无数的疑问在胸中闪过，最终还是在看见叶婧姝那双平静的双眸之时，才渐渐平息下来。

叶婧姝耸肩：“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当初你受伤严重，又怕被追捕，以你的本事，你都难逃的追捕，普天之下除了宫里那位，还有谁呢？况且上一次宫宴，我险些被韩若雪设计陷害，你将韩若雪打昏丢进偏殿之后，并未跟在我身后，而是自己走了出去。”

叶婧姝一字一句道：“若是对宫中地形不熟悉……谁会在重重深殿之中这般熟稔？”

“你对皇宫地形熟悉至此，又恰巧身负血海深仇，你说……你的仇家会是什么人呢？”

叶婧姝说罢，封煞捂脸大笑，笑声低沉，倒像是哭声。

半晌之后，他方才抬起脸来，露出一条精瘦干练的下颌线，一双黑眸之中仿佛氤氲着什么似的叫人看不分明。

“是的，我确实无时不刻不想着手刃了狗皇帝！”封煞呵呵低笑，笑声里只有苍凉：“我程家世代忠心耿耿，我祖父程颐为云国立下汗马功劳……而程家功高如此，除了龙椅上那位，还有谁会对我们下手？而且这么多年，我都在寻找当年惨案的真相，却根本无从查起，能做到这般手笔的，天下的确也并无第二人了！”

“你认识赢玉么？”

“什么？”封煞悚然一惊似的，酒罐子一松手，顺着灰绿色一条下裳在台阶上“噼里啪啦”滚了下去，酒液流了满地，酒香到处都是。

“你说的是谁？”封煞尤觉不够似的，逼近叶婧姝，又问了一句。

看来果然是认识的。叶婧姝幽幽一叹，字正腔圆道：“赢玉，毒姬赢玉，你认识的是吗？”

看着封煞倏然色变，叶婧姝干脆把另一个人也说出来：“还有一个人，叫莫奕的，是个神医。”

“你知道他们？他们在哪？”封煞恍然之间听见这两个人的名字，霎时间好像被一把利剑封住了喉咙，声音嘶哑无比。

一切尘封的记忆都在一瞬间，像月光似的从天际倾泻而来，叫人无从躲避。

那些年，他还很小的时候，程家府邸内重门深院，花草馨香，程夫人最喜欢种花，而院子里种的最多的就是赢玉姐姐送给程夫人的药草花，那些花木郁郁葱葱长满了院子的角落，就像是赢玉姐姐本人一般清丽淡雅，很是好看。

而另一个，总是与赢玉姐姐形影不离的男人，那个程夫人总是拎着他的耳朵假装发怒地叫他喊莫哥哥的人，就是后来誉满江湖的鬼医莫奕，传闻与毒姬赢玉永远并肩同行，不分你我。

只是他从未喊过。

哪怕后来莫奕曾经当了他一阵子师父，他也不曾改口，一直笑嘻嘻地跟在莫奕身后喊他莫美人。

原因无他，当年年轻的莫奕面如好女，比起温润美丽的赢玉姐姐，还要美上几分。而封煞当年尚还调皮，便想着法子调戏他。

程家当年只是出手帮了这二人一把，至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年幼的封煞自然不会清楚，他只知道，一段时间以后，这两个人便从程家消失了，不过每隔一段时间，总也还会来拜访。

零星的记忆涌来，也掀起了陈年未曾愈合的伤疤，封煞捂着头的十指上青筋绽露，看上去好似极为痛苦。

叶婧姝静静地看着他，终于掀了掀朱唇：“莫奕尚好，赢玉的话，被关押在六扇门的地牢之中。”

果不其然，封煞闻言，猛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因愤怒和深恨而烧红的双眼，固执道：“六扇门？我要去把赢玉姐姐救回来！”

叶婧姝露出个“果然如此”的表情，伸手在他肩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意图让他下线已久的理智回笼一点。

“六扇门把守最为森严，不亚于皇家的牢狱，你真的要以身犯险？”

“那怎么办？”封煞摇头，一脸迷茫：“我总不能看着她被抓无动于衷。”

“莫奕比你更急，但是他也知道此事只可徐徐图之。”叶婧姝淡淡地说道：“就算你带着赢玉侥幸逃出，你也因此暴露了踪迹，这样值得么？”

……

另一处，莫奕抬头看着黑压压的一排屋檐，手里将一只药瓶死死攥住，虔诚地像是握住的是一根救命稻草一般。

闭目冥思片刻，他才缓缓睁开眼睛，那一头灰白的长发凭空增添了几分枯槁之感，将一身黑袍衬得更加寂寥。

“赢玉……”

一声呢喃宛若叹息，转瞬之间就被风卷起，消散在空中。

忽然间林木无风而动，松涛涌动一片沙沙之声。

莫奕眉峰蹙起，猛然坐直身子，便见一人踏月而来，脚步轻点，姿态潇洒地落在院中。

“你是何人？”

来人背着光，身姿挺拔而雄伟，叫人看不清神情。莫奕隐约能感觉到来着对于自己并不抱有恶意，但是警惕之心依旧使他“蹭”地一声拔出了袖中的利刃。

“师父。”

那人往前走了一步，似乎在观察莫奕一般，片刻之后喉咙一抖，凄然唤道。

“师父？你喊我？”莫奕眯了眯眼，心道又是江湖哪位小辈又来乱认师父，不过竟然能活活找到七王府来，躲过那么多侍卫，实力大约也是不低。

想到这里，他干脆直接拿出藏匿在袖中的短刃，厉声喝道：“别跟我攀亲附旧的，哪里来的杂碎，你最好现在就滚出王府，不然我的毒药可要拿来好好招待你一番了。”

封煞方才满腔激动都被这么一句话一噎，有点无语地看着莫奕防贼似的动作，说道：“莫美人，是我。”

莫奕瞬间愣了。

莫美人三个字若是放在从前定能叫他鬼火直冲天灵盖，瞬间操起扫帚将这么喊的人打出三条街。不过现在情形毕竟不同往日，这世上唯有一个人会如此不尊师重道，而那个人早已就在十几年前的程家惨案之后再也没有这么叫过他一声了。

“子鸢？”莫奕默默将短刃往前递了递，迟疑地看着面前显然比十几年前高达了不少的男人，试探着问道：“你是人是鬼？”

“师父，你能不能别闹了？”封煞好不容易攒出来的一点泪意都要被莫奕这个煞风景专业户被磨没了，他干脆在走廊边挑了处座位坐下，看着莫奕屁颠屁颠跟了过来，也在他旁边坐下，不觉嘴角抽了抽，说道：“我当然是人，活生生的人。”

“我看也是。”莫奕职业病严重，看见封煞，下意识就想要抓过他的脉门给他把脉。

封煞条件反射就想躲，毕竟对于习武之人来说，捏住脉门无异于被捏住名门，只要对方手下稍微使劲，就能轻而易举地将一个人废掉。

不过他到底还是没躲，看着莫奕蹙着眉头给他把脉，封煞只觉得这场景无比熟悉，十几年前在程家府邸之中，莫奕也常常这般查探他的武艺是否精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