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釜(2/2)
“大秦朝堂虽然糜烂,四境驻军却不是摆着看的,又有靖安侯坐镇,想要搅弄风云、改天换日谈何容易?所以,你只能另辟蹊径,从海路着手。”
丁旷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条路很难,可凡事总有第一步……如果有朝一日,你能将大秦东南一线的制海权握在手里,你就有了和朝廷谈判的资本。”
江晚照攥紧手指,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出汗的缘故,指尖总是暖不过来。她像是生于石阶背阴处的青苔,没人留心她,也没人相信这蝼蚁般微末的小人物能掀起多大波澜,但是这一刻,她胸口剧烈鼓噪起来,有什么东西汇涌成势,呼之欲出。
“这一路会很难,”她低声道,“丁先生,你手握云梦楼,家大业大,真的愿意陪我走上这条荆棘丛生的路?”
丁旷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确实很难……可我云梦楼当初也是从乱世微末中逆势而起的,这百年间,我们避着朝廷,不是因为畏惧,而是海清河晏、天下安定,无谓多起争端。可是如今,朝廷不仁、诬良为盗,还要勾结外虏、吃里爬外……”
“云梦楼不争归不争,但朝廷的刀兵已经架在颈间,甚至不惜将偌大的江南鱼米之地拱手让与他人,咱们也没有胆小怕事的道理!”
江晚照眼神复杂:“丁先生胸有丘壑、性如铁石,在下佩服。”
丁旷云沉默片刻:“其他也就罢了,倘若江姑娘打定主意要走这条路,有一个人是你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你必须早做准备!”
江晚照闭上眼,微微叹了口气。
江晚照伤得不轻,但也只是“不轻”,远远没到伤及性命的程度。这固然是卫昭等人护卫周全,更托赖于齐珩的未雨绸缪——他当初远下南洋前,特意将护身软甲留给江晚照,原本是防患于未然,谁知果真在千钧一发的关头救了江晚照一命。
只可惜,护身软甲能保命,却没法在杀机四伏的朝局争斗中力挽狂澜。
江晚照在床上躺了三天,就再也躺不下去,纵使伤势未愈,依然强撑着下地走动。这一下地她才知道,自己果然是在海船上,船行多日,已经远离大秦近海,直奔南洋而去。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丁旷云竟然将卫昭一行也带上了船,丝毫不在意他们“靖安侯麾下”的身份。
“当日一战,若非卫先生出手相救,姑娘能不能全身而退尚属疑问,”丁旷云不慌不忙地说道,“卫先生虽为靖安侯麾下,但他出手的那一刻,就已和齐帅划清界限——卫先生是聪明人,又心存忠义,他自己或许不避讳‘勾结乱党’的罪名,却绝不想将靖安也拖下水。”
江晚照沉吟不绝:“可卫昭毕竟出身照魄军……照魄一脉对靖安侯忠心不二,他不会另投他家的。”
“江姑娘也不需要他另投他家,”丁旷云面无表情道,“你现在跌落谷底,正是用人之际,只要不和齐侯公然作对,纵然差遣他奔走一二,想来卫先生也不会拒绝。”
江晚照出身草莽,直来直去惯了,将这话咂摸了好几遍,才隐约领会了潜台词——丁旷云是在暗示她,天下之大、凡人无数,只要有才,不论来历、不管立场,皆可纳入麾下。
这就好比沧浪之水,清者可濯缨,浊者可濯足,本质上没有分别,端看上位者如何因势利导,将每一方棋子都用在合适的位置上。
江晚照不仅听明白了这层意思,她甚至依稀察觉到,丁旷云这番话有更深远的用意,那不仅是教导她御人之术,更是帝王的权衡心术!
江晚照虽然恨,虽然心怀“要将这破烂天地捅个窟窿”的血性与怨愤,却从没想过走到这一步。她万万料不到,丁旷云竟不由分说的将一盘四海清平压在她肩上,她猝不及防,又进退维谷,本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却在山河社稷与亿万人民面前生出一点始料未及的瑟缩之心。
江晚照在船舱里憋闷了好几日,好不容易能下地,她便迫不及待地上了甲板。刚一推门,迎面而来的海风将她卷了个正着,两绺长发被风拂乱,遮住了视线。
江晚照拨了两回,实在不耐烦,索性拔出短刀,刀锋寒光忽闪,将那两绺头发连根削去。
发丝忽悠悠飘走,随风而逝。
身后就在这时传来脚步声,江晚照没来得及回头,一袭加厚过的大氅已经披上肩头:“甲板上风大,姑娘伤势未愈,还是早些回舱里歇着吧。”
江晚照认出卫昭的声音,却没回头:“你不该跟着来……这一走,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卫昭沉默片刻:“我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护姑娘的安全。”
江晚照转过身,直勾勾地看着他:“那倘若有一天,我与你家少帅兵锋相对、不死不休呢?”
卫昭瞳孔倏凝,下意识道:“那天的事……绝非少帅授意!他对姑娘情深意重,不会这么做的!”
江晚照不是傻子,齐珩的心意,她看得很明白。她一度沉溺在齐珩的温情中,也曾幻想余生能如齐珩描述的那样,花好月圆、白头相守,短暂的宁静融洽蒙蔽了她的视线,她明知两人间隔着迈不过的鸿沟,却非要自欺其人。
直到王珏惨死眼前,她才踩着心腹侍女的尸骸,翻过了那道“墙”。
“我知道不是他,”良久,江晚照淡淡地说,“如果是他,根本不必费这么多周折,早在出海前就能动手。若我没猜错,要么是许时元通过某种方法控制了齐晖,要么……那天出现的根本不是齐晖!”
当日事发突然,江晚照又离得远,没和来人打过照面,如今回想起来,整件事都透着说不出的蹊跷。
江晚照不认为齐晖会被威逼利诱打动——照魄军上下追随靖安侯多年,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没什么能收买,也很难被胁迫。排除前者,就只剩一个可能,当日出现在山脚官道上的根本不是齐晖本人!
联想到东瀛死士神出鬼没的易容手段,江晚照隐约有了揣测,只是斯人已逝,再追究原委也于事无补。
“阿珏死于许时元之手,而许时元背后是朝堂争斗,”江晚照低声道,“我要替阿珏报仇,少不了要和靖安侯对上,届时你打算如何选择?”
丁旷云曾暗示过她,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不妨对卫昭虚以为蛇,先借势度过这个坎,再谈其他。
但江晚照不想这么做。
“如果你后悔,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她盯着卫昭双眼,一字一句道,“你们当初没直接露面,只要挨到齐侯回归,总有转圜的余地……跟在四境统帅身边,总比跟着我这一介逃犯来得惬意威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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