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2)
他忍不住瞄了自家主将一眼,怀疑这位可能是在姓徐的手里吃过太多次亏,见着根草绳就当蛇惊了。
然而紧接着,只听“轰”一声巨响,那披红着锦的绣楼里凭空炸开一团大火球,火星劈里啪啦往外溅,几乎是落哪着哪,很快就将甲板和绣楼包裹在熊熊烈烈的火光中。
杨桢只觉得头皮发麻,后背的脊梁骨都抻紧了。
徐恩铭是官府通缉多年的要犯,这一遭成了丧家犬,死不死的无所谓,但是桅杆上还有另外一人,这是“上头”点名要他带回去的,原话是“务必毫发无伤地接应回来,她少一根头发,你自己看着办”。
眼看这火越烧越旺,烧死了徐恩铭不打紧,万一再饶带上一个,他回头怎么交代?
杨桢急得浑身冒汗,从亲兵手里抢过铜吼,顾不上跟姓徐的虚以为蛇,开口就是:“你爬那么高干什么?左右这姓徐的是瓮中之鳖,跑不掉了,还不赶紧滚下来!”
杨桢这一声中气十足,又被铜吼放大了几十遍,连往来无踪的海风都被震得激灵了下,桅杆上的两人自然也听到了。
左首的男人四十来岁,生得并不十分魁梧,唯独一只握刀的右手筋骨狰狞,关节比寻常人粗大了一圈。他抬起头,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冷森森地盯着对面的人,连讥带讽地笑了笑。
“常年打雁,到头来居然被小雀啄了眼,果然是不中用了,”徐恩铭悠悠叹了口气,“我只是想不明白,你姓江的当年好歹也是东海上数得着的人物,怎么就沦落到给官府卖命的地步?”
被他盯住的人正是那方才扮作男装的女子,谁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从黑衣人的天罗地网中撕开一条生路,只见她雪亮的剑锋和半边白瓷似的脸颊上溅满了血点,显然“撕网”的过程并不轻松。
然而她眼中倒映着熊熊火光,不躲不闪地对上徐恩铭。
“说完了吗?”女子年纪不大,却颇有大将风范,垂着眼皮不正眼看人时,有一种冷冷的威势,“你败局已定,识相的赶紧自我了断,免得我再费一番手脚。”
此时,偌大的战船已经烧成一片火海,火线蛇一样缠住桅杆,不紧不慢地往上逼近。桅杆顶上的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大火,就像两头困在笼中的猛兽,爪牙瞄准了对方的要害。
“三年前,你麾下船队被灭,罪魁祸首就是那姓齐的小子——他因功受封‘靖安侯’,你却沦为替官府卖命的鹰犬,真是可怜……可叹啊!”
这徐恩铭不知是道听途说还是安了眼线,一介海匪,居然对朝中大事了如指掌。女子眼神微乎其微地一沉,脱口就是干净利落的四个字:“关你屁事!”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尚在来去无痕的风声中袅袅盘旋,她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到近前,手中软剑旋出一团白光,直奔要害而去。
徐恩铭还要再说,被她剑风当胸一逼,只得将未竟的冷嘲热讽暂且咽下。他手生得粗壮,刀使得也凶猛,大开大合之下,居然将周身要害护得风雨不透。那女子的剑锋递不进去,却并不显得焦躁,忽然勾住桅杆腾空而起,以一只绷紧的脚尖为圆心,当空画了大半道弧线,剑尖被劲风震荡,浑不受力地荡了起来,灵蛇似的攀住刀锋,继而一路向上!
徐恩铭没料到她还有一手,仓促间连退两步,这才挥刀震落剑锋。然而这一退,就把他自己逼到了桅杆尽头,偏偏眼前的劲敌得理不饶人,软剑抽风似的穷追不舍,叮叮当当一阵响,竟是将他往死路上逼。
徐恩铭脸色一沉:“丫头,你别欺人太甚——当初‘江滟’这两个字在道上也算响当当的名号,你如今却帮着官兵打压自家兄弟,传出去不怕被人唾弃吗?”
他说话时分了神,被“江滟”瞅准了破绽,剑锋突然撕破刀光的防御圈,在他衣襟上挑出一道浅浅的白印!
徐恩铭动了真火:“姓江的!”
“‘江滟’已经死了,我姓江,叫江晚照,”江晚照轻声细语地打断他,“还有,谁跟你是‘自家兄弟’?三年前,你纵容倭寇劫掠东南鱼米之地,沿路烧杀劫掠、淫辱妇孺——跟你称兄道弟?我怕哪天走在路上被雷劈了!”
徐恩铭被她怼得张口结舌,脸颊抽搐了好一阵,才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失敬失敬,看不出来,原来江姑娘还是一位急公好义的女侠……您这么恩仇分明,怎么不替自己船上那千八百个兄弟报仇雪恨,反倒给仇人当上马前卒了?”
江晚照眼角微微一跳,没吭声。
徐恩铭好不容易逮到反攻倒算的机会,一时得了势,登时将痛打落水狗的精神发挥到极致:“听说当初那靖安侯乔装混入船队,在你身边潜伏了半年之久,你都懵然未觉……怎样,这朝廷一品军侯的滋味,是不是格外销魂?”
江晚照不知被他这番话弹中了哪处软肋,面上虽然不显,手却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这一哆嗦不要紧,原本密不透风的剑势立刻露出小小的破绽。徐恩铭深谙蹬鼻子上脸的要义,蓦地大喝一声,宽背砍刀当头劈落,刀背上的铁环被风声震荡,泠泠地响成一片。
江晚照后退一步,全身被刀锋笼罩,看似在劫难逃。谁知电光火石间,她飞快一抬手腕,巴掌大的袖箭故技重施地飞了出去——而且还是三连发!
这一下猝不及防,徐恩铭避开了前两箭,却被第三只小箭凑了个正着。那箭头是用精铁打造的,铸成三棱锥的模样,极其锋利,从右眼钻进去,一只眼珠当场报废。
徐恩铭痛嚎一声,像是被逼到极致的野兽,眼角往外淌落血泪,他却不管不顾,刀锋全力下压,就算死也要先把江晚照劈成两截。
江晚照的反应已经够快了——她在得手的瞬间已经纵身后跃,可惜还是没能完全躲开这老海匪濒死反扑的一击,那刀锋斜斜从她颈间划过,脆弱的要害被切瓜砍菜般挑开,炸开一线细细的血痕!
江晚照眼神瞬间茫然了下,蓄势待发的力道无缘无故地松了,落地时一个踉跄,居然没站稳,直接从桅杆上跌了下去!
底下的惊呼声登时连成一片,又被呼啸过耳的风声淹没。这时,如果有一只眼睛从高处往下俯瞰就会发现,那一瞬间,江晚照飞快涣散的瞳孔里掠过幢幢暗影,就好像这些年的痛苦、怨愤和绝望在这短短的顷刻间斗转星移过一遭。
“我不能死,”随着鲜血喷涌而出,她的体温越来越冷,意识却清晰的尖锐:“我的仇,我的恨……还没有报!”
她在半空中竭力仰起上身,似乎想拼尽全力抓住最后一点渺茫的生机,然而下一瞬,她在官兵大呼小叫的惊呼声中落入乌沉沉的海水。
扑通一声巨响,水花四溅。
所有的恩怨情仇、流离憾恨,都被埋没在冰冷的海水之下。
83中文网最新地址www.83zw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