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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金桃红牡丹(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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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没香火给你吃。”

男人背光,卓然而立,乌压压的认不清脸,周身一派温粹。他低语道:“我本自你脑中而生,算不得叨扰,非神非鬼,遑提‘臭不要脸’。”

“言下之意,倒是我臭不要脸,整夜单相思,适才惹来你这尊大佛?”

谢皎撑坐起身,揉罢太阳穴,两脚伸出帐外勾履,吹火折子点灯。她转过肩来,眼下一片青黑,借一豆之光,伸手道:“还给我,赵别盈。”

……

……

赵别盈只手递书,谢皎收下,匆匆搁放枕边。

宝座镜台里照出两个人,一个娇娘,一个面目模糊,诚难凭空臆造。她坐下绣墩,引长鹅颈,自顾自要挑嘴角火泡。

“你在镜中看见什么?”他道。

谢皎反问:“你又见得什么?”

“见影子,”他意味深长,“你此身从何来?”

刺尖横于烛焰,反复为冷火所燎。她盯着暗红焰心,入神道:“信手拈来。”

“往何去?”

“扬长而去。”

谢皎倒持利刺,将刺尖对准嘴角晶莹小泡,火泡一挑即破,她举小帕子蘸去脓水。

两人一阵静默,她本没见过赵别盈,无旧可叙。须臾他说:“中秋将至,我不复来你梦中。”

乍闻此言,镜前摆放的通草花盆景如被寒霜,刹时蜷缩凋朽。乌履方动,谢皎一把扣住赵别盈手腕,目光炯炯地端详无面人,不假思索道:“我好奇很久了,莫非你才是影子傀儡?”

“你不希望我是?”

“朽木蠹才无所谓,聪明人做傀儡,暴殄天物。”

“聪明人何其多?”他轻描淡写道,“活到最后的聪明人,只能有一个。”

“梦里杀你,替你解脱,如何?”

“请。”

他太坦然,谢皎莽吃个瘪,好大不自在,哼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才不上当。”

月光如积雪没膝,檐下嗒嗒滴滴,穿引雨中珠,声音死板,颇叫谢皎烦心。

赵别盈怡然不移,她缓缓松手,移目镜台,一时雄心万丈,一时颓唐如败将,最后不甘道:“我若能活三千年,与天地同寿,也会变做聪明人,你们谁也比不得我。”

“大椿之寿,酿春露,饮秋酒,八千年速朽,一白酹下,沧海横流。”

赵别盈移行窗前,天地间绿盖晃眼,翻作泼雨声。他回头看她一看,谆谆道:“江山易改,可我还是我。八千年独寿,才智纵比天高,徒留五丈原之约可赴。一同喝酒的人都不在了,比无可比,并肩无俦,远不值当。”

谢皎风凉道:“你说这话,拔地万丈,不落尘俗,活像个夺人舍的老神仙。”

“神魔本就同住人心,势均力敌时,行止便一如常人。我此番假托赵别盈躯壳,敢问阁下心魔正藏身何处,磨刀霍霍向我?”

谢皎看破他的意图,料峭一笑,手持牛角梳,对镜一梳梳到尾,自矜道:“梦留浅表,魔在不思议境界,独我看得见。你就算借来天皇老子的躯壳,也诈不出分毫。”

赵别盈稍显意外之态,挪目窗外,沉沉道:“你心向魔,不向我。”

香鸭将尽,嗒嗒声愈急,东坡卷簌簌响动,神秀阁一瞬落针可闻。镜面浮出两行金粉小字,书称:“牡丹只合朱门老,洛阳不改神君宴。”

“咦,神君宴?”

铜镜闪烁,她凝神凑近,冷不防一声惨叫,双手遮脸,仓皇跌落绣墩。

镜中赫然有一名老妇人,鹤发鸡皮,摔坐在地上,体态佝偻爬离宝座鉴台,如逃妖魔巨口。

谢皎一路跌跌撞撞,手脚并用,蚰行藏往睡榻,遁入锦衾,抖作一团,三千年光阴碾得筋骨嘎吱作响。绣墩没头乱滚,隆隆当当,南窗砰砰击墙,冷雾如天河倒灌。

赵别盈人形渐弥雾中,乘仙槎而去,叹道:“既要聪明世故,又怕老态龙钟,人啊人,总想一双两好。头朝南,脚向北,风邪侵脑,你还不快醒?”

“我没开,你没开,哪个混账开窗,偏为我引风邪!”她愤愤想道,孰料动弹不得。

老和尚在深脑唱咒,谢皎浑身如木,惧不能眠。

大哥写了十来副红条子,张满甜水巷内外,晚夕人尽皆知,谢学士家的幺女遭了魇。四邻登门送糕赠布,食百家米,做百衲衣。每逢见墙,必驻足留意谢大郎锋利如剪的笔迹:“天皇地禄,小儿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

“魔还在否?”老和尚嗡诵不休。

她一身汗下,恶向胆边生,哧的挣破了百衲衣,扫碎一众糕饼碟碗,目光如炬,邀功道:“叫我一口吞了!”

老和尚咕咚敲裂木鱼,一惊之下,万籁顿止,一百零八粒念珠分崩雨跃。

“吞藏在我肉身浮屠,一人镇守到死!”

……

……

谢皎霍然睁眼,仰躺床榻间,肺腑戾气如蒸,手中扔握一卷皱烂的东坡诗集。喉咙受冷风热息交激,隐隐发干作痛。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牡丹只合朱门老,洛阳不改神君宴。”

她侧身而卧,平复一番心绪,借灯屏微光,迷迷瞪瞪翻书查证。孰料此页之后另启新题,神思当即澄明,原来铜驼二句实乃末句,恰到好处,续无可续,洛阳牡丹才是梦幻泡影。

罩衣展挂床屏,腰带随风淅淅飘起。谢皎起初不以为意,倏忽一个激灵,奓了寒毛,伸手试摸嘴角,并无小泡。

她仔细回想,销窗后,徐覆罗来敲一趟,不得应而去。为防他无赖耍闹,自己睡下之前,确认关死了南窗,不致伤秋气躁。

嗒,嗒,嗒嗒,嗒嗒嗒。

念珠重又聚拢掐转。

六十粒人骨持珠,正满一甲子,无起无尽,一珠一咒,吊在一双黑甲喙指的鹰爪间,周而复始地掐动。

宝座镜台里,赤发僧两眼瞑合,坐绣墩入定。他每掐诵一周,面目便苍白一分,似是承受碎骨巨压,又像如释重负,痛快交加,薄唇愈发鲜艳。

两人隔道床屏,一折一拐,相距不过三尺,彼此间呼吸吐纳分毫可闻。

谢皎气息弗乱,一瞬不眨,死盯着镜面,缓朝枕下伸手,用力攥住刀柄,直觉刀身隐约一振。

她心下大定,刀既在手,一杀了事,谁管是梦是真。

嗒嗒嗒,嗒嗒,嗒,嗒。

生迦罗嘴唇翕动,默诵着诛业除魔咒,安静地等她醒来。

……

……

“姊姊!”

四下鸦寂时,内天井陡然传来一声刺鸣,早起的庖娘苍惶奔叫:“老唐,死人了!”

两人相持不动,便听窗外鸡啼破障,寅时四刻,天昏幕惨。神秀阁外很快嘈杂生波,婢子剪影重重,来回投照暗室。

“你真认出是碧扇?”

“她夙兴夜寐,这才躺下多久,如何就不明不白地栽埋血泊……”

“唐承门,你胆子大,去将她翻个身吧!”

唐一杯叫道:“我胆小!”

又有少年声音咬牙道:“我来!”

群影复默无言,少顷轰然尖叫乱窜,并有干呕的响动,如同炮仗扔进油锅,滚炸一团。泥菩萨俯瞰,无动于衷,唐一杯失声大嚎,悲报响彻六一馆里外。

“脸……脸没了!”

生迦罗眉头微蹙,心生波澜,嫌这一群野鸭子吵闹,无端乱了修行。

谢皎卧如石佛,干眨几眼,赫见番僧足旁竟有一枚血脚印。再往上看,一道黑线从胸膛逆至下颏,蜿蜒如虫,缝合了喉咙。

此人高鼻大腮,目如凤叶,尊容甚是古怪。经灯一照,脸骨赤影氤氲,好似狂人泼胭脂一笔绘就,更显起伏分明。

胭脂?

目光落回镜台灯笼,她猛地咬舌,脖颈栗然,生生忍住惊叫,从头醒到脚。

一副红粉薄面,斜覆灯罩,阖目未醒,须臾坠破竹纸,利汗红粉为烛焰所点燃。

生迦罗长久叹息,就在此时,最后一束瑞龙脑的余温逸出了鸭嘴。

他终于开口,假碧扇之声,恍然如醉梦中,眷恋不舍道:“出塔以来,久不曾沐上等礼佛香,龙脑芳烈,可与塔中媲美。”

赤发僧抬起金眸,两人果然在镜中对视。

“鬼不食言,来吃你了。”生迦罗由衷喜悦,“施主怎好称呼?”

谢皎拔刀而起。

“你祖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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