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家人(2/2)
将近颐园堂外,覃御不知为何改了主意,那些迎上来的卫队并没有飞出去,而是被她结结实实一拳一脚打到无法站起,直到傅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跪在她面前,她才轻轻甩甩有些发痛的手背,和尹慈一道扶起了那个老人。
“小公主……”傅正有些脱力,却紧紧捉了覃御的手,一边盯着她的脸只管发抖。忍了好一时,她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小公主放心,林大人与林夫人暂且无妨,陛下尚未叫人开审。”
覃御回头看了尹慈一眼,尹慈忙上前来要扶傅正,傅正却轻轻将她推开,依旧攥了覃御的手臂说:“相爷第一回带小公主过来,小公主穿的衣裳,奴婢曾为公主做过一套一模一样的……”
未及说完,她已抱着覃御大哭起来,覃御揽着她的腰,颇费了点功夫才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十六岁那年跟着白络瑜进宫来,他并不是随手挑了一件衣裳给她穿;原来傅正打从开始便待她不同,并非因为白络瑜本人的缘故。
瑞临之于傅正,除了没有血缘关系之外,可以说是她一生最大最深的寄托。傅正生平不是没见过孩子,但瑞临实在是一个太温暖太美好的孩子,美好到足以令她毫不迟疑地谋算嫁祸甚至不惜杀人于无形,只为给瑞临创造一个没有多少阴影的宫院生活。只可惜她那时的心还是不够冷硬,她可以不把所有人放在心上,却还不能应对女帝的疯狂执拗,以至于有朝一日终于亲眼目睹了整个世界的坍塌,还要承受女帝一遍遍在狂怒中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劝住那些明显错误的迁怒。但这还不算什么,最可笑的是她竟没有由此变得聪明一点,于是那个在这世上唯一能让她稍有安慰的小姑娘也不见了,带着她最后一丝残存的光明。
她再也想不到,十年之后自己能够再次看到那束光。那个穿了她做的衣裳的漂亮孩子居然就站在她面前朝她看过来,模样是那样的健康乖巧,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一步,仿佛此前的经历只是一场大梦,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真实。
覃御并不了解傅正的心思,却也毫无反感之心,一直耐心地静待那老人哭声减弱,方默默为她擦拭了满脸的泪痕。傅正显然是没哭够,但尚能控制自己,稳一稳心神后便握了覃御的手带她去正殿。此时不知何故,颐园堂外的院落里空无一人,正殿里也只有一个秦伽罗无声无息地站在内室门口,见得三人进门,便转身拂起了手边的软玉珠帘。
这是下人的活计,不知怎么秦伽罗会在做,覃御见状不觉多打量一眼,却也不曾开口招呼,只脚步不停地穿过了珠帘。女帝原是背对门口坐在炕上浏览奏章,覃御便多走两步绕到她对面一侧,一丝不苟地行了陛见大礼。后头尹慈等她起身也行了礼打声招呼,女帝却一概毫无反应,只将手边的空茶碗朝外一递,口里道:“伽罗,茶。”
秦伽罗略作迟疑,方快步走来接了茶碗,跟着满屋里便只听见她倒水的声音,静得叫人很难不思量。覃御却不思量,等女帝啜了口茶之后径自出声道:“苏毓一向不曾与帝君请安,确是失礼了。”
她话音刚落,女帝手里的茶碗便在地毯上滚了几滚,茶水茶叶恰好多半溅到一朵白茶花上头,打眼瞧着十分突兀。
尹慈跪下便道:“阿御失言,望帝君恕罪!”
秦伽罗迅速悄悄退到了珠帘之外,覃御却站得笔直地说:“苏毓今日来,是想以萧曹所藏财宝换取林翊萧格格一家平安。”
尹慈愕然抬头,忍不住低声问:“阿御,你在说什么?!”
覃御走去将她拉起来,方道:“当日缉拿萧曹是由帝君首肯,父亲督办,所以行事十分周密,萧曹并无机会逃遁,外人多以为他是畏罪自刎,但其实他是被次子萧沫刺死,萧沫则掳走了他的印信远逃海外,一直失踪至今。因他失踪,人多以为要取萧曹之藏宝必得此人方可,这其实也是错了,萧曹的藏宝与印信和萧沫并无关系。”
说到这里,她从袖中取出一枚信封递在了尹慈手内,接着道:“阿慈可还记得,格格从前在这封信中提到过,萧曹曾自作一首七言律诗要她记住?”
毕竟时隔多年,又是在这等情境之下被问及,尹慈一时之间无法回忆起来,忙将信拆开迅速看了一遍,连连点头说:“是有这回事,可这首诗……”
“这首诗作得并不好,”覃御说着摇了摇头,“有两句连平仄也不甚相合。我原以为萧曹皂隶出身,书读得不多,所以不善此道,但如今想来……”
她说至此处忽然停了下来,尹慈朝女帝方向瞥了一眼,忍不住小声问她:“阿御想起了什么?这与此事有什么相干?”
覃御双眉微凝,眉间却不是为难之色,似是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点了头:“先生从前叫我拿这诗作谜面,猜过一个地方。”
尹慈不料她骤然提起白络瑜,下意识便握紧了她的手,覃御脸色有些茫然,口里却仍旧说道:“那时年纪太小,不曾将此事与藏宝联系起来,今日因听说萧沫声称藏宝的线索在格格身上,所以偶然记得了。”
“阿御……”尹慈终于忍不住,一把将覃御紧紧揽在怀里,柔声安慰道:“阿御打起精神来,明日是你的婚期,殿下为这一天已等了十六年,你莫叫他担忧好不好……阿御乖,格格不会有事,谁也不会有事,若有人敢在这时惹你不开心,我叫罗刹将他们全杀了好不好?”
3、
这话听着可不像安慰。
因忆起白络瑜,覃御方才心绪确有不能控制的波动,听见这话却回了神,忍不住盯着尹慈问:“阿慈说什么?”
尹慈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笑容却如常温和:“阿御不知道,我有一次机会可以让罗刹听命于我。”
覃御确然不知此事,但她更震惊的却是尹慈竟肯为了她说出“将他们全杀了”这种话来——尹慈秉性温厚,又时常跟着尹婆婆吃斋,素来只有她嫌弃覃御行事激烈的,实在叫人很难相信那样的话会出自她的口中。
傅正大约也听得怔了,殿内一时寂静,最先响起的是女帝的声音: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么?”
不等她余音消散,尹慈已转身跪下,肃然道:“尹慈如何敢冒犯天颜?只是为阿御忧心罢了。”
覃御回过脸去看向女帝,不防恰对上对方目光,她几乎是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随即便将视线荡开,走至地下大书案那边取纸笔写了几个字。待字迹半干,她将那张纸略折了一折递给傅正,道:“萧格格天资平常心智普通,只怕此时连这首诗也不记得了,更遑论猜出它的用途,故而从前并非有意欺瞒帝君,还望帝君容谅。”
傅正将纸条放在炕桌上,女帝却没有打开,而是看着覃御问:“你说白圭叫你猜的?”
听她又提白络瑜,尹慈心下颇起反感,忍不住上前一步将覃御往后轻轻拉了拉,覃御握住她的手,垂眼对地上一朵粉嫩茶花看了好一会儿,方道:“回帝君,先生所知的藏宝窟少说有八九处,未见得就看上了这一处。”
女帝并非没有怀疑白络瑜已将宝库取空之意,问这话更多的却是故意为了提起白络瑜,她自己一时之间其实也不能说清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这个孩子,只是不经意间瞥到傅正的目光,意识到里面竟大有几分怨毒之意,心下方微觉凛然,不得不将余下的话强行压下,只冷冷道:“我若今日将人交给你,却没有找到地方呢?”
覃御接口便道:“萧格格与我皆有家人在帝国,帝君若无功而返,到那时再行发落亦不算迟。”
尹慈瞅空立刻也道:“还望帝君怜惜,阿御明日便要成亲,萧格格原是为了她而上京,也是为此被人构陷,若果真不能全身而退,只怕阿御与殿下都要留下一辈子的愧疚。陛下与阿御终究血浓于水,便此时稍作通融,想来亦不违法理人情。”
虽说女帝与覃御是明摆的祖孙,却不知怎的,这大约还是第一次有人当她们的面提起这层关系。覃御心中对自己这个外祖母实则一直耿耿于怀,便听到尹慈这样说也只觉讽刺而已,女帝却难得沉默很久,再开口时居然答应了下来:“萧曹所藏乃是自国库中所窃,他身犯巨罪死不足惜,不过你说的也是,我从前听说萧曹对他的女儿不过平平,想来她不至欺君,你可以带她回去。”
尹慈大喜过望,忙拜谢过她,因怕节外生枝,立刻便要拉上覃御离开,谁知女帝又看着覃御问道:“你今日令我皇宫禁卫颜面尽失,仗的便是那个传闻中的‘罗刹’?”
好歹她刚刚松口放了萧格格,覃御便好好答了个是字,态度尚算恭谨。熟料女帝下一句便道:“传闻说他有毁天灭地之能,并非世间之物——便如你一般?”
尹慈与傅正同时抬起头来,覃御也抬起眼睛直望向帝君,一字一字道:“罗刹或非世间之物,苏毓却是活生生的人,帝君大可不必多虑。”说罢将身子一躬,略行了个礼便转身大步而去,竟连尹慈也不顾了。
尹慈心下虽十分气愤,却不能像覃御那样甩手就走,仍得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待她起身之际,覃御早已走出正殿了,偏女帝此时又发了话:“你是白圭跟前长大的,他明日成亲,你不送礼去?”
4、
尹慈以为自己听错了,忙抬头问道:“陛下说什么?先生……成亲?”
“你不知道么?”女帝也不看她,只懒懒道:“他瞒着旁人也罢了,怎么瞒你?回去吧,此时预备只怕还来得及。”
尹慈一头雾水仍是没有反应过来,却见她无意再说,又记挂覃御,只得暂且告辞。将出珠帘时,恰有一名灰衣男子与她擦肩而过,对方脚步极快,掠过她时竟毫无回避之意,尹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人俯在女帝身前轻声说了句什么,女帝随即豁然而起,拍案喝了一声:“什么?!”她虽好奇,脚步却一直不停,直到迈出正殿门槛时隐约又听得女帝似乎问了句“阿慕现在何处”,才略缓了一缓,但很快又看见覃御正等在大门外,便忙赶了过去,也无暇去理会立在门边的秦伽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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