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暗涌(1/2)
1、
苏忌走后不久覃御便醒了,醒来见董伯娘犹在榻上歇息,便悄悄起身去了后园。
春日里繁华富丽的海棠花溪此时是一片寂静雪白世界,她在结冰的水边慢慢踱了许久,直到远远看见沈慕的身影才停下步子。
打从在江阴听过苏忌的教训,沈慕连覃御的衣袖也不曾碰过,今日他原以为覃御会进宫去,在宫外等了许久却不见人,因实在担心,不得不硬着头皮上门来找,偏又与苏忌错过,谁知苏夫人竟允他自己去寻覃御,他不顾多想,急匆匆便来了。
覃御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已被他一把拉过去离开堤岸,她伏在他肩头觉出他心跳很快,便问:“你怕我想起来么?”
沈慕怔了一下,跟着便觉血涌上头,放手看着她问:“毓儿想起了什么?”
覃御垂下眼睑,慢慢倾身过去将额头贴在他的斗篷毛领上,低声说:“我记得我落水那时,苏钦也在岸边。”
溺过水的人才知道那有多恐惧,恐惧之下,她记得她破天荒喊出了“哥哥”,而她的哥哥只是安安静静站在那里,并没有走近前来的意思。直到她再无力气挣扎,直到溪水沉沉压没她的头顶,她还能模糊看到堤岸上的那个身影,像一棵树一样牢牢立着。
沈慕生自皇家,长大的年月里又走南闯北身兼数差,自然见识过人间的凶恶,但那些旁人的经历再惨烈,也最多不过叫他骂两句粗口添几声唏嘘,全不及此时连心肝都牵扯着刺疼起来,连安慰的话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覃御此时却似乎并不很难过,反而更关心尹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答应我,阿慈一辈子也不需要知道这些。”
沈慕稍稍回过神,觉出耳边冷风吹得难受,便将大氅裹紧她,勉强问:“你肯原谅苏钦?”
覃御摇了摇头,含糊道:“不是原谅……我这辈子只怕算不够先生的帐,对旁的人,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有好恶了。”
这是她头一回当面提起白络瑜,沈慕知道自己该劝,一时却当真开不了口——凡人得遇手足相残之痛已可见骨,而先生之伤竟能叫人连这种痛也忽略,是该说他太狠心还是太……可怜?
覃御本意却不是为提白络瑜,仍说苏钦:“我看他们如今很好,少年时的事,本不足以评判一生……”说到这里她忽然反应过来,竟起了点纯粹的好奇心:“你早就知道么?”
沈慕眼看着不远处冰封的水面,慢慢说:“我那时小,只知他们怨你拖累了姑姑,所以与你不亲,这种事……是后来长大了方参透了。你怪我与他走得近么?”
因为他待我不好,你便该与他视同仇雔么?可你们自幼一起长大,又有那么多年在神策关在北元打下来的生死交情又该怎么算?世间事岂有那么清白分明的呢。何况我要你恨他又有什么好处?连我自己也不愿意去恨他……他们。覃御觉得头有点疼,便只略轻叹了一声气:“我不想离开父亲,可我也不敢留下来,往后你若好生待我,我或许便不会太想念这里……”
3、
苏忌回家后并未对覃御提起宫中之事,覃御也未将与沈慕说过的话告诉他,一家人收拾收拾,都坐车去了苏忍家。
此前尹慈告诉过覃御,苏家三兄弟家风各异,苏意亲和苏忌冷清,苏忍则属端严一类,今日覃御一见,果然觉出这位大伯能长期坐稳礼部长卿的位子是有原因的。苏忍家为迎接他们几乎倾家而出,连出阁多年的大女儿苏珍也带着孩子回来了——苏仪自然是因为人在象郡回不来——但老少十几口并无一人有多余的情绪波动,更遑论有像苏意夫人杨氏那样哭得不能自已的了。不过覃御对此非但毫不介意,反而很是松了口气,只管大大方方一一见过了面。
若依国礼,此间位分自然是覃御最尊,万幸苏忍一早便与她言明她上座不合适,她忙一口应下,安安心心在左边下首坐了,底下依次是苏夫人、尹慈和两个孩子。右边是苏忍夫人黄氏领着一众儿孙,左右对比起来人数相差颇为显著,尤其中间这一辈里,苏忌这一房竟无一个男丁在场,难免显得单薄些,幸而苏识苏诺乖巧识礼,也算叫人舒心不少。
苏忍大略问过覃御几句路途辛苦,便转去与苏忌说起了苏钦,底下黄氏便接过话茬夸覃御气色好,苏珍打趣说最高兴的该属苏识苏诺,两位堂兄则只笑不语,孙辈的两个女孩儿一个赞叹覃御的气派和衣裳,另一个负责向尹慈讨教文章,数个回合下来,厅上也倒显得热闹而不失文雅。
当日在平南,覃御最意外也最欣喜的其实是堂兄苏锻待自己十分亲切,此时见两位大堂兄不着一词,她也知是礼所固然,便不作他想,说不上几句话,外头忽有人回说苏锦来了,她忙将视线转向帘子,谁知进来的只有苏锦一人,杨澈并无踪影。
苏锦一一见过长辈后,又同覃御见了礼,方笑道:“父亲母亲和兄长信里再三叫我好生看顾毓儿,我却来迟了,毓儿莫怪!”
他这态度分明不是苏忍家风格,难得堂上无人以为意,覃御便笑道:“兄长多虑了。阿澈近来可好?”
她话音刚落,苏锦眼里便闪过一丝忧色,勉强笑道:“毓儿后日便出阁了,待礼成后,自然我同阿澈去瞧你。”
中京确有风俗说待嫁女子婚前七日内不可见孕妇,覃御之前便是因为这个才没去看过杨澈,但今日瞧苏锦这光景她却有些担忧,只不好当着苏忍的面多问。苏锦留下说了会儿话,黄氏便对他笑道:“你家里没有长辈,这些天又是要紧时候,妹妹不是外人,坐坐就回去吧。饭菜我叫人装好了,回去热热就是。”
覃御眼看着他离开,又老老实实在苏忍家吃过晚饭,辞别众人上车后,第一句便同尹慈问起杨澈的近况。尹慈知她已起疑,只得说杨澈的孕相确实不太好,为此中京有名的御医已请了个遍,连东方劫都去瞧过,杨澈的外祖父也从平南寄过方子,末了却道:“险虽险,我看多半无碍。”
她虽如此说,覃御哪里坐得住,当下便叫停马车,跳下去钻进了苏忌车里,劈头说:“父亲,我想去瞧瞧阿澈。”
苏忌拂去她发上肩头的雪花,温声问:“毓儿不计较么?”
覃御很快摇头。
苏忌便道:“也好。”
苏锦再不料他们能漏夜前来,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招呼,苏忌便让嬷嬷带覃御去后头,自己则问起书房的位置。苏锦这才缓过神来,忙引着他去了书斋,又要吩咐人倒茶,话没出口却咽回去,自己动手斟了一盏茶放在他手边,跟着便局促地立在一旁,仍是不知要说什么。苏忌并无怪罪之意,因恰好在他案头看见一本军中粮草账簿,便简单问了几句公务,苏锦心下稍定,屏息一五一十答了,心下忐忑得几乎无法控制声音。苏忌似是察觉到他的失态,便没再多问,搁下簿子又道:“这个孩子生下来,连同往后你与阿澈所有的儿女,一应定例悉照苏识苏诺来办,族里我已说过了。”
这话有些突兀,苏锦足愣了好一会儿,才结结实实双膝跪下,肃然拱手道:“是。”
苏忌微微倾身往他左边肘弯处扶了一扶,语气里带了丝少见的温和:“原该如此,不必多心。”
说来苏锦身为庶子,苏钦与苏铭论出身未尝不也是庶子,他们的孩子论理一视同仁并不为过,但苏忌早年不打算成亲,生儿子只是为了不与族中就他的香火之事多费口舌罢了,所以苏钦苏铭一生下来就以嫡子身份入的族谱,而苏锦虽是因为苏锻身体不好才被生下来,可毕竟苏锻还活着,若将他记为嫡子,倒好似是单要等着苏锻出事的那一天一样,所以小时候是他母亲坚持不让他挂嫡子的名分,后来他长大与苏锻感情极好,也不肯改变自己的身份。从前没成亲时还好,最多他在外头吃人家几句刺儿话,那也无甚妨碍,可一旦成了亲尤其又要有孩子,他不能不为妻儿考虑。他自然看得出家里大大小小谁也不曾偏待过杨澈半分,只是这事想起来总归是个疙瘩,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大伯苏忍恪礼最严,而他近几年的作为在家中兄弟辈里只算平平,实在不好开口叫大伯破例,二伯苏忌更不必说,父亲则本就是三兄弟中的老小又远在平南,听说兄长的身体近来又有些差池,他哪里还能拿这种事去烦父亲的心?
却不料苏忌竟先一步替他安顿好了一切。
苏忌性子是一件事不管则已,管了便要面面俱到,便又多叮嘱了两句:“此事无需特意同阿澈提起,她与阿慈自幼相熟,或恐多心猜疑,日后难与阿慈相处,且也无益于调养。”
他的意思是尹慈与杨澈自来以朋友身份来往,若对尹慈理所当然的待遇到杨澈这里却成了格外破例,以人心常理而论,杨澈说不得真会存芥蒂,但苏锦此时过于激动,便没能理解到此处,一疑惑间,苏忌已起身步出门外了。
4、
苏锦家中人少,冷清归冷清,杨澈屋里却十分暖和,伺候的人也不缺,除去她自幼的乳母外,嫡母杨氏、伯母黄氏和大姐杨沁都遣了人来帮衬。这几个似是以黄氏那边的人为尊,但那嬷嬷看起来为人颇妥帖,她自己话并不多,反而推了杨澈的乳母来回话,而杨澈的乳母对她也似乎很信服,言谈间很肯去问她商量。然而即便如此,覃御还是全然无法放下心来。
杨澈自幼生得活泼好动,又不大受家里拘束,所以身体一向比普通深闺女子强得多,如今她那张露在被子外的小脸儿却苍白瘦削,眼下两团阴影,腮上更是半点血色也瞧不出了;偏锦被底下的肚子却突兀地高高鼓起,叫人看得心酸心疼又心惊,怎么能相信果真“无碍”?听说她近来愈发嗜睡,一日里除去吃饭的光景总要睡上七八回,这会儿也是刚刚睡下,所以覃御没敢惊动,而黄氏那边的嬷嬷回完了话也含蓄地劝她回去,她心知自己无法可施,也不能叫苏忌长等,便只好听了话。
出门上车前,她自眼角里瞥见马车后立着两个黑漆漆的人影,脚步便略顿一顿,上车后却也将这事抛在脑后,还是想杨澈。苏忌知她心思,却也不去提,反而问起今日在苏忍家过得如何,她不得不分出功夫来认真想了想,方答道:“伯父家里人很好。”
这话是实话,苏忌却听得出她的为难——一则她从前病得厉害,不宜过多出外走动,二则便是她好着时,跟着白络瑜也没能经历多少“正常”的人情世故,往往是那个人高高在上而她也随之“与有荣焉”,很少需要刻意去体察什么顾忌,天长时久自然养不出一般贵族女子那种熟练的玲珑周到分寸精微,如杨润观所言是个“规矩”外的人,所以今日在苏忍家中未免觉得束手脚。说来唯有尹家人算是待她最自如,可尹家终须与她论身份更多,而苏忍毕竟是家人。
苏忌自幼样样生得超凡脱俗,其实也不算是“规矩”中人,对女儿自然更无甚要求,只安慰道:“所谓一家人,并不在逢年过节同行同止,而在遇事上头同气连声,我一年里大约只会往你伯父那里去一两回,与你叔父更是数年才得见一面,中京却不会有人以为我与他们不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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