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心之忧矣（1/2）

1、

杨熙事先想了无数种说法，但真站在白络瑜面前时还是选择了开门见山：“我须得回象郡去。覃御也去。”

说完之后他意识到自己的两句话之间还是有一点过长的停顿，也知道白络瑜不可能听不出来。

可他万万没有料到，白络瑜只是很简单地说了个“好”字，从头到脚看不出半点情绪。

杨熙很惊讶，但当然不会多问，只立刻开始着手动身的一切事宜。说服覃御并不算难，何况还有阿糯在一旁帮腔历数海边的有趣之处，覃御听得很专心。时放这些天大约也慢慢明白覃御和以前不一样了，难得倒是没问过一个问题，待覃御只有比以往更尊敬，且把出行前所有跑前跑后的活计一概揽了下来，勤快得让董伯娘也忍不住劝他不必如此。

上路后一行人的作息是颠倒的：白天休息，晚上赶路，因为覃御太容易被路上的车马行人所惊吓到。所以后来为了加快进程，董伯娘岳同凤稼他们都留在后面，连嘉嘉也留给了伯娘照顾，齐平则跟着覃御，紧赶慢赶总算在十日内到了象郡。

杨熙早在启程之前便已吩咐人先回来好生打扫郡侯府，但覃御的马车最终却驶进了一所他十分陌生的院落。说“陌生”，是因为他在象郡做了年余的郡侯，却从没听说过这里有个和青岩白家一模一样的地方。这里从大门到花厅，从草坪到东湖月，从观圃堂到寄尘院，甚至寄尘院里那株百年菩提树和那栋石楼以及石楼外墙上的苔藓也像是刚从青岩隔空运过来的一样，相似得令人惊愕。

覃御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她很自然地接受了这个“新”环境，并很快拿着画板忙去了，杨熙远远望着她的身影消失之后，才转身去了观圃堂。

白络瑜正坐在书案后看书，见他进去便把书放下，抬手指了指窗下：“坐。”

杨熙不坐先问：“你在等我？”

白络瑜没有看他，只将后背轻靠在椅背上，双肘撑着扶手，十指交叉在一起，两眼若有若无地看着对面墙上的光斑，声音平和而单调。“阿御小时候吃过很多苦，其中对她伤害最大的，是她亲眼目睹了她母亲的去世。”

杨熙没料到他会直接说起这个，心下顿时沉了一沉。

“你或许也听过些风声，瑞临不是病死，是自杀的。”象郡的气候比平南更热，但今日的日头和温度都很舒适，窗外绿荫遮路，时有清风拂过，白络瑜的袖口被这缕清风扰动，飘然若白云轻卷。“她自戕时，阿御就在她面前——且在此前一刻，那个孩子险些被她母亲掐死。”

杨熙只觉头皮麻了一下，便伸手按了按小几，顺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白络瑜对他的反应视若不见，继续说道：“这是阿御平生最大的梦魇。她这辈子总共三次目睹有人死在她面前，瑞临和林垣是真的死了，可你却活了。”说到这里，他才朝杨熙转了转头，“所以，你对她来说非常重要。她记得你，并不仅仅因为你‘救’过她。”

杨熙沉默地与他对视，并无开口的意思。

白络瑜很快把目光收回，重又看着对面的墙壁说：“你想要担起这个责任我不拦你，但阿慕同你说过，她或许好不成了，你须得想清楚，这个责任不会因为你的一时兴起开始，也不会终于你的厌倦逃避。”

杨熙有点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直截了当地看着他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我希望你娶妻生子，过你自己的日子。”白络瑜答得很快。

杨熙问得也很快：“我若不愿呢？”

白络瑜再度转过脸来：“那你要想好。”

“我出了族。”杨熙看着他的眼睛，神色和语气里都不见半丝犹豫，像是他已经为这番对话准备了许久。

白络瑜垂下眼睑，倾身从桌上推过来一沓纸：“知道她近来在画什么吗？”

杨熙起身走过去，将那叠纸拿在手里翻了翻，点头说：“看过，像是……在画一所园子。”

“是画给阿慕的。”白络瑜微微抬了抬指尖示意，“有几张图是阿慕家里原本的样子，你应当看得出来。”

杨熙仔细认了一时，发觉白络瑜没有说谎。

白络瑜把语速放慢了些，轻声说：“她不记得阿慕，但还记得答应过帮他设计庭院，如今时放在她眼里也是当年的阿慕，所以连我也不清楚，她究竟还记得谁、记得多少，往后又能记起来什么。”

杨熙将视线从纸上挪到白络瑜脸上，说：“给我一条线。”

一条你认为不能越过的，我能做到什么程度的线。

“便如此时就够了。”白络瑜的目光很淡漠，叫人看不清那里头究竟有什么。“若她果真有能重新记起来的那天，不必再多些后悔的砝码。”

他所虑的杨熙未必没有想过，所以这番话并没有让杨熙的心情有太大波动，但他潜意识里确实也不太想多去思考这个问题，便站了起来打算告辞。

还没等他开口，西墙下的书架忽然从中间裂开，露出了里面一个不大不小的洞。趁杨熙愣神的功夫，白络瑜指着那个洞口说：“这样的地方家里有两三个，都是为了方便她藏起来。所有人都说，她生下来便是个痴儿。”

杨熙的眼神暗了暗，没有应声。

白络瑜也沉默了一时，方问：“你叫人去过定州，调查那里的紫英，是不是？”

这个问题太意外，杨熙十分愕然，不过也没有多问，只是点了点头：“是。”

“结果呢？”

杨熙隔了片刻才回答：“芳华去世那天，许多人说她是被一只猫扑了才失了脚，但我后来追查，淳于靖身边有丫头说，她那时不但看见了那只猫，还见过一条蛇。只是据她所说的样貌，我问遍所有人、翻了许多书，也没有打听出来那种蛇，直到前年在云台行宫偶然听见两个定州来的宫女说起紫英花蛇，便叫陈平去打听了打听。”

“是它吗？”

“是它。”

白络瑜转过头看着杨熙的眼睛，说：“阿御在她母亲肚子里的时候，瑞临也被这种蛇咬过。”

杨熙只觉一股热气直冲脑门，然而白络瑜接下来的一句话却如一盆冰水，将他那股热气瞬间浇得一片冰冷。

“那条蛇是我带去中京的。”

2、

“你……”

杨熙半日只说得出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