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赐婚（1/2）

1、

五六年前卫央跟着昭明公主的送嫁队伍到过神策关，如今她自个儿也嫁到大齐，路上的护送队伍还是属于苏钦的部下，只是她这回仅仅见过苏钦一面，还是在自个儿的大婚典礼上。

嫁到大齐的日子过得还算平稳，不管是看在帝国的面子上还是看在新婚燕尔的情分上，年轻的大帐主呼律孛尔赤待卫央颇为体贴，她在此间“后宫”之中的地位无可置疑。只有一件事，便是大帐主没有把昭明公主的儿子交给她抚养。按说卫央之所以嫁过来，由头之一还是为了方便照顾那位大皇子，但大帐主却以怕她新婚劳累之名不提这茬，她主动请求过两回无果，也就闭口不再谈及此事了。

大齐和北元的战事消息每天都源源不断地送往主帐，卫央试过去主帐送茶送饭，去了一回就被孛尔赤软中带硬地“教育”了一番，她半个字都没反驳，只低头含泪承受下来，那乖顺的模样反而叫她夫君心下颇为不忍，第二日送来许多玩器珠宝，还允许她可以去探视大皇子。

卫央的心情总体是平静的，有时看着北边天际连绵无涯的长草，她甚至会不自觉地升起一股幸福感。在这里没有人禁止她骑马，她也不再需要顾忌谁的眼光，便常常带人纵马疾驰数十里，直到日落时分才筋疲力尽地回到大帐，有时甚至等不及她夫君来过夜，她便先行沉睡了去。不知是否为此，后来渐渐的孛尔赤便不再日日来她的帐篷，她倒从无不满的神色露出，对孛尔赤的关心也从未断过，自己虽不再去主帐，却隔三岔五的不忘炖汤水做新衫，叫人充分感觉到帝国女子的温柔与细心。

后来忽有一日，她无意间和孛尔赤说起了帝国的军备和朝政，孛尔赤居然听得饶有兴趣，其后又数次故意和她谈论起来，她的言辞便有些模糊，说帝国与大齐诸多不同，不敢妄加议论，孛尔赤面露遗憾之色，却也没多说什么。再后来卫央偶然自主帐守卫的某句闲话里成功预言了苏钦精锐部队的动向，孛尔赤自此一改从前不准她进主帐的决定，开始允许她陪自己处理笔墨，再问及她对于各部落的看法时，卫央的回答言简意赅却总有点睛之笔，也因此引起了孛尔赤麾下一名帝国书生出身的谋臣范隐的注意。范隐投奔大齐的初衷不得而知，但这几年很得孛尔赤的看重，他也对孛尔赤直言不讳地表明了自己对卫央的赞赏之意，甚至夸她有谋国之才，于是孛尔赤看待卫央更与众妃不同，卫央对此却毫无骄色，反而愈发温和体下，其声望渐渐的便也开始在大齐众人之间建立了起来。

只是有一日，当夏日的碧草有了泛黄的苗头时，孛尔赤无意间发现卫央在服用避孕的汤药，顿时大怒并厉声谴责于她，卫央等他骂完，才哭诉说不愿自己生的孩子成为大皇子的威胁，就算要生孩子，也要等到大皇子满十岁之后，免得有人拿储君的事做文章。这话显然出乎孛尔赤意料，他沉吟良久之后，并未再禁止卫央吃药，却待她愈发亲厚，也允许她接触并插手了更多的政事，包括与北元的战局。甚至有一回卫央提出想尽一尽家乡人的职责，要派两个人跟着往前线送给养的队伍一道送点东西聊表心意，孛尔赤也答应了她。

帝国与大齐联手对北元的打击在前期进展缓慢，后期却如秋风扫落叶般顺利，当真正的立秋开始时，苏钦已留下部分善后人马，自己率军踏上了回程。按理说这应该是最放松的阶段，可谁也没料到，大军之中却忽然兴起了一股来自兽类的黑蹄疫，这场瘟病来势汹涌，直接撂倒了五六万人之多，更糟糕的是，连苏钦也未能幸免于难，回程中他是一直被人抬到了大齐主帐。

在苏钦淹留主帐之际，孛尔赤只得好生为他腾出养病之所，还不得不任由帝国军人在自家地盘上来来往往，又半点不能干涉。所幸苏钦的人还算讲理，态度谈不上骄横，他便也没太把这事儿当口气往下咽。他也是没办法，明知人在这里万一出事自己肯定摆不脱干系，可要说把人撵走，第一他没这个实力，第二撵走之后苏钦在路上出事那还是他的责任。所幸卫央也理解他的苦衷，主动将自己带来的帝国医师也送过去参与会诊，孛尔赤对此颇为感激，觉得这个帝国媳妇儿比先前那个眼睛长到头顶上、什么事都恨不能让他去求一求的昭明公主好使多了，这些日子便越发待她更胜往日。

2、

北元风光以雄奇苍凉闻名，就是少了点儿人气，从前大军在时还热闹些，如今呼啦啦人走了，站在虎口崖上向下向远望去，整个旷野寂寥得叫人没着落。

本应躺在大齐的主帐里“生病”的苏钦此时正站在崖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那个颀长匀称的背影。那人穿的是普通士兵布衣，土黄色的腰带上斜插一长一短两柄刀，头上包着看不出本色的头巾，背在背后的一双手却很洁净，手指修长掌纹清晰，和那一身打扮不太相配。

“你来了。”也许是听到脚步声，那个人回头打了声招呼。

长眉墨眼高鼻菱唇，脸面和手掌一样白净，下巴上半点胡茬也看不到，只是有一片淡淡的青痕，看相貌绝对是个千里挑一的美男子。

苏钦觉得自己也是够了，打交道这样久，每回看见这个人还是会忍不住在心里先夸上一遭生得好，跟个犯花痴的娘儿们似的，便把视线撇开，夸道：“你们的人虽不懂打仗，却也叫人印象深刻。聪明、勇敢、团结，来时三百去时还是三百，我的人还没有一个埋怨他们临阵退缩的，了不起。”

突荣未见得识夸，听完这些话就好像没听见似的，只管伸出右手指着崖西一处洼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他所指的地方是一片工地，正有数千人热火朝天地挖地基修围墙，那生机勃勃的画面看上去和荒凉的风光颇为格格不入。苏钦倒不介意他问，顺口答道：“仗是打完了，但有些人还要留下，他们总要有个住的地方。”

突荣将两个眼珠都转向苏钦，表情很认真：“留下？定居？”

这人的神情里难得有点好奇也有点惊讶，懵懂几近于孩童，看得苏钦一怔，莫名其妙的居然想起了尹慈的脸。幸而他很快回过神，忙垂下眼睑，想了想说：“战前都在传北元人如何彪悍难打，其实你应该也已经看出来了，真打他们，五万人一个来月就能完事。”

突荣没插嘴，只是点了点头。他不是很懂打仗，但在这些天里确实感觉苏钦一直在“磨蹭”。

“之所以要让人以为他很难打，就是要把这些多余的‘兵’带来。”苏钦微微点了点下巴，语气十分平稳，“来之前，拉这么多壮丁本就不是为了让他们打仗，如今打完了，同他们说明白要留下屯边，倒也没有多少人抗议。天下之大，便以帝国这等国力，没有活路的人究竟有多少，算来也是触目惊心。”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突荣的心肠，他先沉默了一时，方问：“我不明白，你想扩大版图，难道不应该先把大齐吃了？不然这些人留在这里谁能放心？”

苏钦找了块儿石头坐下，摇头说：“若要扩大版图，是该把大齐吃了。不过吃掉大齐容易，顶多我们多费些银子多流点儿血，可驯服大齐人就难了。打下来又怎样？多半还是要等着过上几年，再被那些马背上的人把他们的家园夺回去。”

突荣不解：“既如此，又为什么打北元？”

苏钦解释得很耐心：“因为北元不同。北元人太少，部族又太多，部族与部族之间并不团结，把他们从这儿撵走，他们往西会进入陀罗国，那里气候湿热物产丰富，比这儿好上太多倍了，哪怕做绿林，他们往后的日子也会舒服许多。时间一长，谁还会惦记着回来？还是那句话，天下之大，不是所有人都会为了故乡拼命。”

真会有人将背井离乡当作好事？突荣想了想，发觉自己无法想通，便不再去思考，转回去问道：“那么，不是为了领土，又是为了什么？”

苏钦仿佛能预料到他的每一个问题，答得很干脆也很自然：“暂时是为了商队。北元这条商路帝国已经走了几十年，苏相当初也走过，不过说到真正走大走通，还是从慕先开始。既已走通了，自然得维持下去。”顿了顿，又道：“此次作战所用的地形图，也是他们那些人耗费多年之功绘出来的，若非如此，我们不会打得这样顺。”

他在外称呼苏忌一直是“苏相”而不是“父亲”，突荣很早就注意到了，便未加多留意，只轻轻叹了一句：“你们的在上者，实在看得长远。”

谁知苏钦却笑了：“看得远是真的，不过其实也没什么，终究要看能做到哪步田地。这地方毕竟荒僻，人能不能活下来还是未知，便活下来了，守不守得住又两说。人在绝境里是很听话，可一旦吃饱穿暖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比如要衣锦还乡，这并非没有可能。只好说我们尽了人事，余下的得听一听天命。”

这人倒是实诚，这种话都敢往外倒，还是和他一个外人倒。突荣扫了苏钦一眼，又问：“大齐那里，你们当真放心？”

“大帐主当然想自己挣这笔钱。”苏钦轻轻点了点头，“不过他们也知道，大齐人并不懂做生意，让他们去抢去夺还差不多，真要长长久久地做行商是找不到人才的。何况二十来年以前白相已经把他们打怕了，至少往后这二十年，他们还不敢明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