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可怜（2/2）

杨沁搁在女帝肩上的手微微一顿，其后又立刻接上了之前的动作，傅正却忙屈膝下去，道：“陛下息怒，奴婢绝无此意，一时失言，还请陛下恕罪。”

“起来吧。”女帝心不在焉地哼了一声，“这样大年纪，又是伺候了我一辈子的，还这样担惊受怕，你叫别人怎么想我？莫不是我真成了个不近人情的怪物了？”说罢向后偏了偏头，笑道：“你很不坏，这手法力道拿捏得好，想必在家也是个孝顺的，常伺候你娘吧？”

杨沁低头答道：“谢陛下夸赞。因家里从小便是母亲一手操持，我年小力微帮不了什么大忙，唯有在这些小事上多尽心而已。”

“是，你那个爹本就是个甩手掌柜，你娘是辛苦了。”女帝眯着眼睛想了想，又笑道：“你有这份良心就够好了，不然瞧瞧伽罗那个丫头，她娘为着她的事都快急出病来了，她还不知道自己个儿错在哪儿呢。她那娘也不上道，这么金贵的一个小棉袄儿不说好生教养，倒把母女弄得跟陌路人似的，也不怨伽罗不同她说心里话。”

这话杨沁不好接，又不能不接，便只好说了句：“伽罗是个好姑娘。”

女帝笑道：“你和她也算是一块儿长大的，她好不好你今日才知道？我只算你厚道罢了。她去了哪儿了？怎么不进来？”

杨沁忙道：“伽罗方才估摸着您该忙完了，就叫我在外头听候，她去催晚膳了。”

女帝闻言便没再说什么，杨沁再给她捏过一遍肩臂后，又伺候她吃了盏炖得烂烂的银耳羹，将书案收拾整齐，外头便响起了秦伽罗的声音。

吃过饭，女帝因要消食，便走路回了寝宫，路上问起杨沁和秦伽罗这些日子打理内帑事宜的心得，杨沁想了想先道：“原先在家时常自以为许多事非得怎样做才妙，这些日子才发觉从前的见识当真浅了。跟着各处的前辈们能学到的东西，比从前二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女帝听罢没说什么，步子依旧不紧不慢，秦伽罗便接下去道：“我也是越来越明白一句话，便是人不可貌相。”

女帝似乎心情不错，笑了笑道：“哦？谁叫你觉着不可小瞧了？”

秦伽罗脸色微微发烫，但答话却也不见慌乱：“比如三日前您刚刚叫我去御膳房当差时，那边的境嬷嬷生得朴实，我便以为她老人家不过如此，不成想偌大一个御膳房，宫里上下几百上千口人的伙食，境嬷嬷竟能一个人吩咐得妥妥帖帖，连一个汤一份粥该什么时候煮，里头该什么时候加什么料进去也漏不过去，实在叫人佩服。”

“她妥帖，我比她还妥帖呢。”女帝半真半假地嗤笑一声，道：“她哪一顿该烧什么菜，便是少半分火候我都不会让她好过，你想她敢不敢不能干？”说至此处又收起笑容，慢条斯理地道：“你们也说了那都是人精，我一个人便有三头六臂也干不过人家，这里一点那里一点，被人坑一坑骗一骗总归是没法子的事，左右连你们也都明白什么‘水至清则无鱼’，坑我一点我乐得认了，也不能不认——谁叫我照管不过来呢？所以才叫你们过来帮我瞧瞧管管，谁知道你们先被收买了心气儿，我倒像是搬石头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她话音刚落，杨沁便慌忙与秦伽罗一道屈膝下去，连道自己愚钝不堪使用，周围恰好有几个各处的头脑们在跟随凑趣，闻言也唬白了脸，纷纷跪下说万死不敢，连傅正也弯下腰去没敢吭声，一时间场面颇为紧张。

女帝并没有叫人起身，先抬头看了一会儿夏夜晴朗而广阔的天空，方道：“这宫墙它姓了两百年的沈，姓秦不过是这二三年的事，我也知道，什么事儿都急不来。”

说完这句话，她停顿了很长时间，才再度开口：“阿正，我记得上回是两年前，你同阿毓料理过一遭，如今说起来日子也不长，不过那时候咱们的心思放不到这头，阿毓又年轻，难免有些地方规整得不利落，不如就趁这些日子闲着，把它再规整规整。——你们两个起来吧，往后不用跟着我了，就跟着阿正，把这事儿摆平了再回来。”

杨沁口里答应着，心下却敏感地意识到：这是自她进宫以来，女帝头一回当众提起温毓。

从前那个在中京城风光无限尊贵无匹，也是她最好的朋友的温毓公主，如今好像已经顺理成章地消失在了众人的记忆里，除了她，谁也没有觉出那个人的缺席有半点不妥。

3、

虽然秦仕心里不舒服，秦云还是去吃了方卢的喜酒。

苏仪和尹慈说起这事时，面上掩不住的微有愁色：“公公没说不让去，却说了句‘你是世子，你要做什么，不必事事来问我’。阿慈，你听听这话。”

她肯将这样的事说给尹慈听，也实在是把尹慈当“自己人”了，尹慈不想听也听见了，只好笑道：“秦大人气的另有他人，你又不是不知。且气头上的话如何当真？谁家都有磕磕碰碰的时候，这都是难免的，都将它当回事也不必过日子了。”

“谁说家家都有了？我看你家便好得很。”苏仪摇了把扇子，赌气一般回了句。

尹慈笑道：“那是，我家里到底人少，想磕磕碰碰都找不到人呢。”

苏仪忙将扇子放下，倾身过来握住尹慈的手道歉：“阿慈别介意，我没有那个意思！嗐，人都说一孕憨三载，我可不是昏了头？你才新婚三哥便出了远门，我原说过来陪你解解闷的，倒成了惹你不开心了！”

尹慈也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去倒了杯茶给她，笑道：“这也值得你紧张。我岂不知你的为人？倒是那位小方大人，从前因为格格的缘故也见过一回，看去和淳于姑娘恰好般配，真算得是门良缘。”

苏仪点点头，道：“方家出身虽微，如今却也是个权门，听阿云说那个方卢也争气，西里总归是个庶女，说起来是低嫁了，可也没低到配不上。原先温家的人还来求过亲呢，那门第是够了，可要论起人来，就不若方家远了。”

这话等于明着说温家子弟不中用，尹慈又觉无奈，正在发愁该如何接茬，苏仪又问：“可是了方才你提那位萧姑娘，我在象郡时又见过一回，不知她如今过得可好？想来覃姑娘是会好生照应她的。”

尹慈叹道：“阿御是个实心肠的人，可到底也是个姑娘家，岂有她照应人一辈子的道理？所幸格格运道好，先生为她做主，把她嫁去瀛郡了。我前两日还收到她的信，说过得很好，夫婿和婆家人都是好脾气的，总算能叫人放心。”

苏仪一边吹茶一边点头，笑道：“这位萧姑娘运道好，从她是覃姑娘的朋友一事上就可看得出了。”

尹慈心道家都被抄了父兄命都没了还运道好呢，却也没反驳。苏仪饮了口茶，沉思片刻又道：“头两年时不时的就有抄家罢爵的事，总有人说人心惶惶，可我却一点儿也没担心过，如今不知怎么的，这看起来到处风平浪静，阿慈，我反而不踏实起来了。”

她出身苏家，嫁的又是天子娘家，按理说如今最该高枕无忧的就是她了，反倒是她说这种话。尹慈想原来她此前那么多交心的话只怕都是为了给这一句作铺垫，也不好不应，便笑道：“这便是嫁了个能干的夫君，自己也很能干的坏处了。比如我，我不敢说你三哥不能干，可我自个儿却想不到那许多事去，光是操心自己的肚子就够愁了。”

苏仪闻言也笑出声来，低头抚了抚自己已然凸起来的小腹，叹道：“是啊，阿云也叫我只管安心养胎，婆婆连我的请安都免了，家里的事随我高兴去料理，我是再没的挑了，可见真是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话至此处已不必多言，再说几句，苏仪便起身告辞，又特意遣人去同苏夫人打过招呼，方才由侍儿婆子们簇拥着走了。尹慈送去门口，转回来的路上不免感慨，苏仪看来是真把自己当作秦家人了，不然岂能这般为秦家打算，话都探到她这里来了。

苏仪的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从前女帝要巩固政权，自然要清理门户，可苏家托着苏忌的福自然高枕无忧，如今却不同，如今挑事的是铁骑，难怪秦家人会紧张。

想到这里，尹慈心下也好笑：苏仪这才是个合格的权贵媳妇吧？哪像自己打从嫁人之后就完全陷入了柴米油盐之中，苏钦在家时倒还出门应酬，苏钦一走，她除了几户特别要好的人家偶尔走动走动，再定期进进宫以外就足不出户，连自家公公都没再见过一面了。和朝中局势相比，她还是关心身边的人更多些，比如萧格格的事方家人始终不问，她也懒得专门告知，今日与苏仪提起就算是告诉秦云一声，以秦云和方卢的交情，说不说就是他的事了。

再有就是杨澈，前些日子那人落了胎，她没顾上什么忌讳，天天都过去探望，如今苏锦带着杨澈回了平南，她不用再出门，心情却还没有平复下来，每想起那姑娘灰败的脸色，总不免有些郁结。御医说杨澈年轻，往后还可以有孩子，但与杨澈此前一帆风顺的人生经历相比，这个打击实在是太大了，尹慈实在担心她能不能撑过去。且有一回，她还听见杨澈与大姐杨沁发起脾气，质问人家是不是心里窃喜，就因为她小时候夺走了原该属于杨沁的父爱。尹慈不能不体谅杨澈，却也很佩服杨沁，杨沁孤身一人随侍女帝左右本就如履薄冰须得打起十二分的小心谨慎，唯一在中京的妹子不但没能成为助力，反而出了这种事需要她的照顾，她要给父母一个交待就必须两头分心，想也知道很累，偏偏每回看见她都还颇为沉静持重，这便十分难得了。

何况除此之外，尹慈知道杨沁还面临着另一桩棘手的麻烦。那一日她们两个一道送走苏锦夫妇之后，杨沁悄悄往她手心里塞过一张纸条，上面的话让她头疼到了今天。

女帝似乎有意将杨沁指给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