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我的”(1/2)
1、
曹嬷嬷到无衣殿时,那里正热闹得很,院子里摆满开开关关的箱笼,几十个人脚步匆匆地来来往往,不是在清点衣衫首饰就是在为香料药丸的数量打口水仗,说话的声音虽被刻意压低,但也算不上安静。见到曹嬷嬷,不少人都忙着丢下手里的活儿过来打招呼,曹嬷嬷一概笑眯眯地应了,走到正殿前整整衣衫,肃容迈进殿门,立刻觉出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耳边清净得叫人惊讶。
门边的小宫女并无替她通传的意思,只轻轻往内室点了点头,曹嬷嬷略作迟疑,便也放轻手脚,自行打起帘子又转过屏风,一眼看到卫央正坐在妆台前试妆,欧春则立在她身边服侍,两个人都没发出什么声音,偌大的房间显得空寂寂的。
曹嬷嬷按下诧异,堆起笑脸来走上前去行礼问安,卫央却不回头,只在镜子里看一眼,问是什么事。因她没叫起身更没让座,曹嬷嬷心下略不舒服,便自行站了起来,又将手里的匣子递出去,道是来替温毓送添妆礼。
“阿毓为我添了两次妆,我却只为她添了一次,是她吃了亏了。”卫央示意欧春将匣子接了,又对镜笑道:“多谢嬷嬷来这一趟,烦您回去告诉阿毓,就说她的心意我领了,来日待她出阁时,我哪怕远在大齐,也势必要还了这个人情。——欧春,去拿个上等封儿。”
卫央为人素来谨慎而隐忍,哪怕做了郡主,待曹嬷嬷也很客气,今日这番做派却是全然将她看作了下人,曹嬷嬷愈发不快,便不肯接欧春递过去的红包,只说为主子当差是应当应分的,不敢受赏。卫央也不恼,回过头来看着她笑道:“嬷嬷何苦来养这般骨气?难不成你如此,阿毓还会夸你赏你不成?我好歹是个陛下钦封的郡主,你这样下我的面子,谁能说你会办差?”
卫央本就生得娇美,上了妆更显得艳光四射,桃花眼里光彩流转,看似谈笑风生,偏说出的话却十足刻薄,曹嬷嬷当下涨红了脸,咬咬牙只得跪下说不敢。卫央也不再看她,只淡淡道:“从前有人同我说过,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要想真正被人看重,唯一的法子就是变得有用,如今想想这才是难得的金玉良言,可惜我那时没听进去。倒是嬷嬷的话我一直记得很牢——打小嬷嬷就告诉我,我不该是和你们一样的贱命,只要我乖乖的,陛下她自会疼我。嬷嬷还记得吧?”
曹嬷嬷再想不到她会突然提这茬,顿时连生气都顾不上了,只能把身子又伏低些,连声说自己蠢笨糊涂,请卫央不要计较。不独她,一旁的欧春也变了脸色,唯有卫央依旧含笑,语气听不出喜怒:“能对我说出那种话,嬷嬷很该不蠢,又哪里糊涂了?不过这年头连主子还不能不小心做人呢,哪有奴才就清高起来的道理?嬷嬷自然是比我明白的。”
她说罢便专心致志地对镜整理,曹嬷嬷跪得双膝发麻,却不敢发出半点声音,还是欧春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裳,她才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弯着腰倒退着跟欧春一同出了门。经过院中时依旧有人络绎不绝地与她打招呼,她却一改来时的从容,再无心回应,直到脚步轻飘飘地出了宫门,才敢扶着墙大喘一口气,也才觉出身上的里衣黏糊糊的不舒服。
欧春在一旁看得清楚,便伸手扶了她一把,笑道:“姐姐这是走得急了些,缓一缓就好了。”
曹嬷嬷又惊又怒又尴尬,忙收拾好情绪,勉强笑道:“不敢劳动妹妹,妹妹如今可是郡主身边最离不得的人……”
“姐姐说的哪里话?难道我不是姐姐调教出来的?”欧春难得看曹嬷嬷这么狼狈,心下隐隐的有些兴奋,语气却很关切:“不过有件事却是当真要问问姐姐——您今儿来,果真就只是为了送一份添妆礼?”
曹嬷嬷当然记得自己的使命,只是方才她骤然被卫央一吓,就把这茬给忘了,她倒有心在温毓面前把责任推在卫央身上,可毕竟胆气不很壮,因此听欧春问起,便顺势笑道:“要不怎么说郡主那时独独要走了妹妹呢?果真妹妹是个玲珑人,这一去大齐,郡主离了你可不成!”
她是情急之下随口扯出来的客套话,不料欧春听过后眼里却闪过一丝流光,似乎颇为不悦,她诧异之余不及细想,欧春已笑道:“咱们做奴才的……也唯有跟着主子一条路可走不是?”
曹嬷嬷心念急转,立刻陪笑点头:“这自然是了。”说完又往前凑得近了些,低声说:“妹妹问得好,便是上回郡主去寻公主时说起昭明公主……”
“原来是那件事。”没等她说完,欧春便摆手笑道:“姐姐回去只管告诉公主,其实并没什么要紧,公主只当没听见就是了。姐姐快回吧,我这里也得回去伺候了。”说罢微微一福身,明显是不欲再说的意思。
曹嬷嬷心头发急,正欲追问,耳边却飞快闪过了一句话,旋即不待她反应过来,欧春已起身离去,三两步转入宫门不见了影子。
2、
刚转过屏风,欧春便猛然对上了卫央的目光,心下忍不住微颤,忙迎上去笑道:“依您的话问过了,果然是来打听昭明公主的话的。您这也猜得出来!”
卫央盯着她一直走近,才淡淡问:“你说了?”
“自然没有!”欧春唬得立刻跪了下去,“郡主再三叮嘱,奴婢怎么敢忘!”
卫央又盯了她一会儿,嘴角忽然挑起,伸出脚尖踢了踢她的手,道:“动不动就跪的成什么话?难道我有那么可怕么?”
欧春心下有底,便依言陪笑站了起来,卫央也站起身,走去将近处的一扇窗推开一条缝,望着外头若有所思地说:“我也是傻,那会儿竟还想着对阿毓来说算是件好事,可以说给她高兴高兴,谁知是我自作多情了呢?”
欧春斟酌片刻,一时拿不定该怎么劝,卫央又出了声:“我知道你不愿同我去大齐,我也知道你把那话告诉给了曹丁女……起来吧,好似我真要吃了你一般,以咱们的交情,你何苦如此?”
欧春哪里敢起身,一径跪在地上再三说不敢,卫央不拆穿她也不斥责,只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回河南老家,你以为我不愿意放你走么?可你自己也看看,从来宫里贴身服侍的丫头婆子有哪一个认真告老还乡了?你是觉着阿毓比我心善是不是?便算她心善,她上头还有傅安人、还有帝君呢,傅安人若能允你出宫,我把人头给你。”
她的话平平淡淡却恰恰击中欧春心事,将她多日来最后的一丝希望击得粉碎,欧春惊怕之余忍不住悲从中来,终于不再为自己辩解。
卫央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道:“至于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故乡,你自个儿不是不明白,几十年来你给那些亲人送过多少钱粮,他们可曾有一人来瞧过你?在宫里活了一把年纪,倒相信起人间自有骨肉亲情了,我从前竟不知你有这样自欺欺人。”
当一个人最缥缈的希冀、最隐秘的心事被戳穿时会有多么绝望凄凉,最多也不过如欧春这般了,可卫央却丝毫没有同情怜惜她的意思,声音连半丝波动都没有:“你当我就真愿意去那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我又没傻了,非要上赶着去给人做后娘。可我若不去,便得在这深宫之中一辈子老死,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赐一杯鸩酒,活着委实也没什么趣味。中京是繁华,可它不是属于我的,幸而我本就是个孤魂野鬼,至于你……你又何尝不是?”
花一样的年纪花一样的容貌,原本也应该有着花一样命运的女子,却用这样堪破红尘的语气说出了这一番荒凉的话,欧春百感交集,忍不住爬到她脚下,抱着她的腿呜咽了起来。卫央低头看了一眼,却又笑了:“你放心,我从没觉着那个话真不能对阿毓说,你说便说了,就算是我留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往后的日子,大伙儿就自求多福罢了。”
外面的人还没有注意到这扇窗户被打开,也就没有刻意压低声音,老嬷嬷骂小宫女、教长和教长之间互相扯皮、大大小小的箱笼开开关关声依旧此起彼伏,映衬着金翠辉煌的衣饰显得无比生动热闹,卫央觉着这样的热闹正合所需,便不去呵斥,而是抬手拔下发间一支风头簪,不知在哪里一按,凤头啪的一声弹出,露出一支精钢短刺来,她便拿着短刺去戳窗纱,心道原来是人都有软肋,想不到那么一个说起谋杀也毫无异色的人,在听说故乡不可归之后竟会如此脆弱。
等她将窗纱几乎戳烂之后,欧春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下来,她也才再次开了口:“听说祖父曾一度带兵打到过北元,我想……那个地方于我而言也不算是毫无干系。”
欧春听着这话又要下泪,卫央心下微微不耐,便道:“你当阿毓留在中京就比我幸运么?实告诉你吧,便是帝君再宠她,可以她的性子,若知道自己要被心仪的人憎恶一辈子……”
咔哒一声,凤头被收回簪套中,寝室里轻浅地回荡着曼妙的女子声音:“我可不信她能有多快活。”
2、
曹嬷嬷回到毓成宫时,见杨沁正和温毓一道坐在窗下闲话,便悄悄站在了门边,直到杨沁起身告辞,她方上前打了招呼。温毓将杨沁送出宫门,待她去远后,忽然转头问:“嬷嬷,您有没有觉着,沁儿今日见到我好似没有那么高兴,反倒像有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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