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寂寞（1/2）

1、

流言本是小事，哪怕与苏忌有关，几句“私生女”之类的话也算不上什么正经大事，但女帝对对待这件事的态度却异常强悍，连据说不过是在她面前提了一嘴覃御与苏忌确实生得太像的秦仕也被当场扇了耳光，牙都掉了两颗；其余不幸也“帮忙”传过流言的人同样有比较倒霉的，比如方纪的夫人、萧格格的姨母齐氏便被勒令出城去郊外的观音庵里闭关抄地藏经千遍以赎口业，还有几家女眷有幸聆听了宫中女官或内相的当众训斥，并因这事而丢官降爵的人也不是一两个，一时间，中京俨然又重蹈了一个多月前铁骑刺杀要员时的人心惶惶局面。

也是在这时，所有人才想起来，苏忌曾经是女帝的女婿，他若真有个私生女，名声不好听的可不只是他一个人，还有他早先亡故的夫人瑞临公主，以及公主那个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母亲——当今的帝君。帝君平生只有一个女儿，怎么可能容忍别人往已故多年的她身上泼脏水！

但是，伴随着这一波流言的式微，十几年前那些尘封的往事却也再度涌上了知情者、见证者和与闻者的脑海，苏忌求娶瑞临的坚定与“霸道”、公主下降的隆重与奢华、两人婚后生活的般配与甜蜜……凡此种种，顺理成章的，连同那个导致所有悲剧诞生的孩子，也伴随着各种心照不宣的眼神与叹息悄悄回到了台面上。

女帝可以大张旗鼓名正言顺地镇压关于覃御“私生”身份的流言，却到底不可能管住人们更为谨慎的、对那些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的讨论，她原以为白络瑜会有所动作，意外的是白络瑜从头到尾竟似完全置若罔闻，每日里清清淡淡上朝清清淡淡去六部大堂，工作起来十分敬业，竟肯亲自去监督西城老旧街巷改造、亲自去京畿查看果园和小麦的长势、亲自去摸排各大商会与朝中要员之间的关节，工作节奏堪比十来年前他在先帝麾下时那么紧凑。相比之下，自打从平南回来便一直告病在家的苏忌便显得十分不称职了。女帝对这两人的反应都很不满意，但又实在不愿意去回想那么一场锥心刺骨的往事，便也将自己弄得极其忙碌，同时以清查旧例整肃朝纲的名义收紧了对百官的管束，所以说起来官员们是绝对没有精力也没胆气去胡思乱想的，难的是对内宅妇人那些舌头的管束。

便是在这时，怀安站了出来。

在中京，怀安的活跃度远远比不上温毓淳于氏之流，但谁都知道她的身份在帝国女眷中几乎是最贵重的，而且在稍微上点年纪的人心中，她又有个严肃决绝的口碑在，所以她甫一出面交际，许多人先就存了谨慎之心，连温氏都强行管住了自己的舌头和耳朵，一场好端端的晚樱会进行得如同春风化雨般和谐平静，直到午宴上秦伽罗不耐烦地拒绝了温毓的劝酒，声称自己身体不适，不宜饮酒。

温毓无疑是尴尬而愤怒的，但她控制得很好，怀安瞥了淳于氏一眼见她并无开口的意思，便将温毓拉到自己身边，握着她的手说：“阿毓，这几日可是听了些浑话？好孩子，你是个脑袋清楚拿得住的人，别像那些只会嚼舌头的无知蠢妇一般学着道听途说，哗众取宠的事哪里用得到你去做？你是咱们中京最有身份的姑娘，只有她们巴结你猜你的心思的，哪里有你去巴结讨好她们的道理？若看谁不顺眼、听见谁的话不入耳，你年轻拉不下脸，只管告诉我去，你是帝君亲自挑出来养在身边的，受了帝君这么多年的耳濡目染言传身教，那便和帝君的亲孙女也没什么两样，我就不信还有那样不知轻重的人，竟敢对你大放厥词！”

怀安对温毓的面热心淡不是什么难以察觉的秘密，因此这番话说出来，不止温毓吃惊，淳于氏等人同样吃惊。不独吃惊，淳于氏还觉得十分没面子。本来前两天秦仕被女帝打肿了脸的事就已经传得人人皆知，如今秦伽罗又得一顿排揎，她不愿自家的面子就这么一丢到底，便不高不低地道：“公主这话可是在说伽罗？可怜这孩子别说没旁的意思，便她真是礼数上有了缺失，要教训也有帝君做主，就不劳公主费心了。”

一言既出，满场皆冷，一院子的夫人小姐俱都默默垂了头假装吃茶。也有想打圆场的，比如淳于氏的弟媳温氏就悄悄拽了拽嫂子的衣袖，德高望重的朱缨侯夫人也摇着手说：“这是怎么说的？好好儿的怎么就生了误会？公主说的自然是外头那些没见识的妇人，夫人这是话赶话听岔了，伽罗丫头快劝劝你母亲，为那起子眼皮浅的人伤了咱们的和气可真是笑话了！”

也就是朱缨侯夫人这等心宽的人说得出这样宽宏大量的话，事实上在座不少人都清楚，淳于氏和怀安年轻时算是有点儿不算过节的过节。那时一个是淳于家声名在外的大家闺秀，一个是跟着先帝出征北关的皇室公主，论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矛盾，但两人就是气场不合，凑在一块儿往往三句话不到就要呛声，所以后来一到了同时出面的场合双方就互作不见不闻，只是奈何淳于氏碍于身份不得不对怀安行礼，这事儿每每让她憋屈得想骂人，所幸后来她嫁入国公府生儿育女，怀安却一直不曾出阁，她在心理上才认为自己胜过怀安一筹，又及女帝君临天下，她更是与有荣焉，原以为自己能再超出怀安一截，甚至有望报回当时的一跪之仇，孰料帝君竟不曾褫夺怀安的封号，也不曾加封她的身份，她见了怀安还是得行礼，心里那憋屈只有更胜往日，如此这般数十年恩怨，岂是朱缨侯夫人一句话就可以化干戈为玉帛的？

故而淳于氏刷的一下将袖子从温氏手中抽出，勉强端着冷笑对朱缨侯夫人道：“老太太的好意，阿珩心领了。阿珩自知愚钝粗陋，今日原不该来这儿点眼，既已得罪了公主，更该识趣点儿早早滚蛋了事。诸位，还请恕我无礼，现下便告辞了！”

她说着已站了起来，秦伽罗也没想到母亲竟这般雷厉风行，甚至连脏话也飚了出来，倒是被吓了一跳，也忘了劝，只是下意识地跟着起了身。

别人同样不知该如何反应，却有中年嬷嬷不动声色地拦住了淳于氏去路，淳于氏气得七窍生烟，喝命对方让开，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淳于氏又命人去拉她，无奈两三个人也不能动她半分，淳于氏见状怒火愈炽，回头对怀安瞪了过去，怀安却没理她，只瞧着满院宾客淡淡道：“你们都知道，杳儿是我亲妹妹，她的孩子是我亲外甥女，毓儿小时候我抱过她那么多回，怎么她的事我还不清楚，需要你们各位来告诉我么？我这些年是不大出来，今日想想，你们大约是好日子过得太久，早忘了什么叫规矩等分，连天家的事也敢当作茶余饭后的笑料来插科打诨了！”

朱缨侯夫人手指一哆嗦，右手小指上长长的护甲直将左手手背划出了一道口子，鲜血滴脏了衣襟，她却浑然不觉，且忙着与众人一道离席跪在了地上，口中再三说不敢。

淳于氏并未如别人一般俯身下去，却也没再在那个嬷嬷身上纠结，垂目不知在想什么。怀安依旧不看她，接着说道：“再者说，不论覃御的父母是谁，她都是白圭辛辛苦苦养大的，你们莫不是以为他如今转了好性儿，能由着别人随意糟践他的掌上明珠？”

底下又是一片不敢之声，怀安这才将视线飘向淳于氏，又看了秦伽罗一眼。

秦伽罗从来时就一再忍不住去看怀安的衣裳。怀安今日穿件直领对襟的褙子，式样不见得多出奇，用料却精贵，包括腰带都是略泛着点杏黄影子的纯白出云锦，锦上以同色丝线织就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蝴蝶，望之素如冰雪却又华丽堂皇，阳光下晃人的眼；下着白裙，唯一条正红色披帛鲜亮地自臂上垂下，帛上白蝶翩跹金桂点点，微风拂过时，蝶翅扇动浑欲破锦而出，花瓣轻飘似乎洒满衣襟，绣工堪称绝伦。然其实绣工倒也罢了，秦伽罗最为惊叹的是，这衣服配色如此大胆，怀安居然能压得住，而且竟还能叫人看出毫不逊色于艳色华裳的贵重来，真是好生稀奇。

直到察觉了怀安的视线，秦伽罗方慌忙垂下眼睑，脚下不自觉地往淳于氏身边挪了半步。怀安也没计较，收回目光接着说：“今日话已说到这里，本宫不妨开诚布公的告诉你们，你们以为那孩子有苏相那样的人做父亲就算她脸上贴了金，这样污蔑她说不得还是抬举了她，却不知她有世上最名正言顺的父亲母亲，她的家世就凭你们，也配有那个脸面去质疑？！”

若说前头怀安还只是拿皇室和白络瑜的积威来压制舆论的意思，后面这番话却是明确正面回应了所有的流言，虽说语焉不详，但谁都听得出她这几句话似乎并非虚张声势。

淳于氏同样好奇，但堵在她身前的嬷嬷却在这时忽然收脚后退，眨眼功夫便消失在了人群之后，她一怔之下，也没回头去看怀安的脸色，只管挺起胸膛大步走了出去。她一走，别人也都想走了，怀安也不为难她们，端起茶盏恢复了和蔼的笑容：“本宫今日的话，还要劳烦诸位记得清楚些，可不要往后倒了血霉再来喊冤，喊了冤叫我听到，说不得我还要帮着踩上一脚。——来人，送客！”

2、

一群人默默地出门上车，彼此间最多的招呼也无非是相互点一点头，谁也无心在这会儿多说半个字叫谁捉了把柄。

淳于氏心里烦，便没让女儿与自己同乘，但在登车后，她却觉车身再度轻晃，随即车帘掀起，有个人钻了进来，她以为是秦伽罗，正要开口训斥，却意外发现上来的竟是自家嫂嫂。

“嫂嫂……”

淳于夫人摆摆手，低声说：“先走吧，路上细说。”

见她这样，淳于氏只好压下满腹疑问，问过知道秦伽罗也已等了车，便就吩咐启程。

待行出一段路，淳于夫人挑起车帘往外瞧瞧，方回身问道：“公主说那位姓覃的小姑娘和苏相没有关系，这话你真能听进去？”

淳于氏倒是愣了愣：“嫂嫂怎的也信那些话？”在她眼里，自家这位大嫂可向来不是会轻易冲进流言漩涡里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