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沧浪（三）（1/2）

1、

覃御一口气跑到阿糯家里，扑在那姑娘床上拿被子蒙头闷闷地拧了好一会儿，吓得人家母女两个茫然无措，陈寡妇坐在床边软言温语哄她许久，总算她没精打采地爬起来，先同主人家道了声歉，又借了阿糯的梳子要梳头。

阿糯没让她动手，自己给她编着辫子，陈寡妇则出去端了刚煮好的梨水来给她喝，然后就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看。阿糯瞥一眼娘亲，对覃御笑道：“你今儿没涂药，娘眼睛都看直了。我们这里罗罗就算最白，给你一比，简直也是从炭灰里出来的了。”

覃御抬手摸摸脸，勉强笑笑：“是忘了。”说完又笼起眉头，看着恹恹的。

阿糯性子不惯猜度，问她几句见她不理，也就不再提这个，转而说起了东家长西家短。覃御对家长里短的无甚兴趣，问她该不该去上工，阿糯将嘴巴一撇，道：“不过是那几本账，我闭着眼睛也半刻钟算完了，有甚着急？”跟着还是和她说曾老三偷了他妹子的新腰带去送给心上人。说到有趣处，外头忽然响起敲门声打断她的话头，她顿时就不乐意，陈寡妇忙去应门，没过一会儿，居然带着苏铭进来了。

阿糯动作极快，丢下梳子嗖地跳过去撩起贝壳门帘，有模有样地屈膝行个礼，笑问：“县丞大人好，县丞大人有何贵干？”

苏铭来这儿大半年，对此间风俗是知道的，见阿糯大方不避，也就笑笑点个头，视线却越过她看往覃御，抬手招了招：“你过来，我们去外头说话。”

阿糯虽对他有好感，却并不嫉妒覃御，反而觉着这人能看上覃御才是正理，便回头也勾了勾手，挤眼笑道：“阿御乖，听县丞大人的话，莫给我招祸。”

覃御瞪了苏铭一会儿，心想正好也有两句话问他，便就下了地，挽着袖子往外走。

因她气色不善，苏铭吓了一跳，忙将人拉住，好说歹说先往她脸上捂了条帕子，又问阿糯借了斗笠往她头上扣了，还没等系好绳儿，见她抬脚就走，也只好紧赶在她后头出去。

陈寡妇家在九天门村中间那条街的北头，周围住家不少，自从苏铭从那头打听着过来时，就有人凑热闹跟了过来，待他出去，身后身边竟跟了半条街的人，小媳妇大姑娘甚至大伯娘的议论声偷笑声此起彼伏，这个问你姓甚名谁，那个说来家给我做女婿，饶是苏铭压得住场，也还是觉着有点儿吃不住。前头不远便是海市，正在卸货的一群男人也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跟着起哄嘘声，苏铭哭笑不得，忽听后头一个清凌凌的声音越过众人的议论声响了起来：

“听着，谁都别想！那是阿御的人，谁动我跟谁急啊！”

满街的人闻声先是静了静，继而哄堂大笑，海市上的口哨声也愈发激烈。苏铭刚要回头分辩，却被覃御拽上袖子，不得不跟着她上了房，三两下就从一排屋顶上掠过，倒也顺利逃脱了惊呼声不断的人群。

一直跑到了村北一处凹地，四顾无人，覃御才松开手，劈头便问：“你是不是夜盲？”

苏铭乍一听这话有点摸不着头脑，倒也笑了：“这是谁告诉你的？先生么？”

完了，果然是遗传。

覃御颇为懊恼：苏家真是什么都遗传，不独夜盲会遗传，连……连那个癖好也遗传！白络瑜也罢了，苏铭也罢了，可是苏忌？那可是苏忌啊！

苏铭分明看到覃御满眼痛惜之意，还当她是心疼自己，忙笑道：“这也没什么，我晚间也没有需要走夜路的时候。”

话没说完，就见覃御别了脸烦烦地往一旁走，这才知道人家和他想的不一样，便有点尴尬，继而心下又不可遏制地生起一股悲凉，方才来时路上那点勇气消散殆尽，只觉连面对眼前这人也变得十分困难，不得不转眼朝着大海，努力平息脸上神色。

今日阴天，海风有些急，浪头也打得有点高，拍到礁石上溅起水雾如碎玉乱雪，哗哗的声音听在耳中像是警告，又好像是他此刻的心情一般，烦乱惶急，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张开口。

覃御走了几步回头见苏铭这般失魂落魄，心下更闷了。早先在东方曼口中知晓这是个品性正直又文采风流的人物时，她就对他很感兴趣，后来面见，也很喜欢他坦荡豁达不卑不亢的性子，怎么这才十个月不见就变了个人似的？而且以他家世才学，哪里就只能跑到这偏僻的海滨来做个县丞？他到底是经了些什么事？难不成这事还与她有什么挂碍？

苏铭觉出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得不强压下情绪，回头正欲说什么，视线却蓦然落在她身后不远，脸色明显不可置信，口里愣愣呐出两个字来：“父亲？”

2、

苏忌当时并没急着去追覃御，而是站在断崖上看清楚她去了哪儿，便回房来问白络瑜怎么回事。白络瑜哪敢和他实说，只道自己说话不小心气着了那姑娘。苏忌饶是再聪明，也实实在在没往那方面想，也就信了，这才不紧不慢地往村里走。走不多远，却见自家小女儿正与她二哥在一处说话，便停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待苏铭发现他后，他依旧只站在那里，苏铭硬是不敢上前，只在远处冲他跪了一跪，便快步走了。

覃御对这父子俩的做派看得发愣，苏忌倒面色如常，走来说：“昨日我打了白络瑜一顿，他怕你怪我，便歇在了我那里。”他素性坦荡，不比白络瑜那么多小心思，这等事确实没觉得有必要瞒着覃御。

白络瑜给他打了一顿？！覃御立刻将苏铭丢在脑后，第一反应是震惊，紧接着就立刻发现原来是自己想错了……

原来白络瑜身上那是给揍出来的痕迹啊……

“你以为我不该动手？”苏忌见她脸色一会儿惊讶一会儿释然一会儿却又尴尬，但并无不满，倒觉意外，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覃御回过神来立刻摇头：“先生有时……”她想说白络瑜有时是很欠打，幸而硬生生截住了，只笑道：“您总是有缘故的。”

看她脸色诚恳，并无半点埋怨的意思，苏忌便点点头，安安静静地转过身去往回走。

覃御不知他在想什么，站在那儿琢磨了琢磨自个儿刚才的反应，觉得没什么不对，方小心翼翼地跟上，又笑说：“往后您不必与他一般计较，不然气坏了自个儿才不值当。”

这话像是劝慰，苏忌却停下来认认真真地问：“你是想说，让我往后别再打他了？”

覃御眼里迅速闪过一丝窘迫，但抿抿嘴唇，也没否认。

苏忌身量高，站的地方也高一点，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只觉面前这人从额头到下巴的弧度十分眼熟，尤其她今日没有涂药，雪白小脸儿上的神情一览无余，那柔顺中分明带着点倔强的神态让他极为心酸，半日方说：“我以为你不关心他。”

覃御一怔，抬眼看了看他，忽地明白过来什么，立刻后退半步，正色道：“苏相说笑了，先生养我艰难，我自然会关心他！只是我也知道，先生做事自来只顾自个儿高兴，只怕言语上和您有什么不妥，甚至做过什么事惹着了您也是有的。且在我看来，您明事理又有分寸，自然有您动手的理由。”顿了顿，又道：“您要一定问我生不生气，那我还需回去看看他伤得有多重。”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苏忌一直盯着她的眼睛，等她说完，才轻声开口：“我并没有以为你是个冷漠的人，你若真不关心他，我反而会高兴。”

这话把覃御噎在了半路。

怎么这意思，好像她和苏忌的想头南辕北辙了？

远远的海面上滚过一道闷雷，苏忌眼尖，留意到覃御微微打了个哆嗦，便将心头酸意压下，把袖子伸了过去，轻声说：“听他说你怕这个，来同我走得近些。”

覃御受宠若惊，可又不敢拒绝，犹豫犹豫才慢慢把手往前伸伸，指尖意意思思地捏住了他一点袖口。苏忌看了又是气闷，想想不甘心，边走边问她没有什么事是白络瑜不知道的。

这可是个难题，覃御费尽脑力想了好一会儿也没出声，苏忌正打定主意回去再把白络瑜揍一顿，那姑娘却赶在这时终于嘟哝了一声：“有……有一件事……”

苏忌屏息等了一时，等来一句让自己几乎崩溃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