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表礼（1/2）

1、

“您怎么能说这种话！她是我的孩子，您叫我怎么放弃她！”

这绝望的声音夜夜重复，十多年来一晚也不曾放过开皇女帝。她悔过怕过也伤心过，但无论做多少法事许多少心愿，这心魔始终不肯离开她。年复一年，她如今早已放弃与它对抗的心思，早已将它看作是自己应负的罪愆，唯有傅正仍不甘心，此次云台山之行也是傅正的主意，临行前那与她自幼一道长大的嬷嬷曾与她说过：“二十年前，上官先生曾嘱我劝您有此一行。您放心，宫里我一定替您看得好好的，请圣驾万勿挂虑！”

上官鬼神手是否真的曾经给她算过命她并不关心，只因傅正从不曾如此坚持过一件事，她不忍让她失望罢了，只是她万没想到，这里果真有这样一桩事在等着自己。

白络瑜听了女帝的话倒是十分诧异，又将那幅画看了一会儿，方问：“昨日晚间，她对你做了什么？”

提起这个，女帝一时不知该恼该悲，只冷冷道：“你何苦明知故问？”

白络瑜看着她说：“这么多年，她梦魇从来只有掐自己的份儿，从不曾对别人伸过手，却独独对你这样特别，你知道为什么？”

“一个痴儿要做什么，我岂能……”女帝说了一半忽地咽住，瞳孔微缩，似是想起了什么。

白络瑜手指微微一动，那页纸便轻飘飘地落在了女帝眼前地面上，女帝只觉眼睛刺痛，下意识将头转了开去，但她无法掩住耳朵，也无法阻止白络瑜的声音缓慢而连续地不断传过来。

“你对她做过什么，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不只是你，别人对她做过什么，她全都没有忘。东方劫或许已同你说过，阿御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她的确聪明到我也无法想象的地步，对于往事，她所欠缺的无非是一个提醒。你以为，你们对她做过的事，值得让她重新记起来吗？”

女帝的嘴唇哆嗦得厉害，手脚发软，头脑一片混乱，完全无法回答这句问话。

“你应当还记得张枫说过的话，他的话你可以记得再牢一些。若对她尚存半丝怜惜，便管住自己的舌头，否则等她出了事，我一个人也不会放过。”

对于女帝来说，白络瑜的声音似乎从遥远的天际飘来，显得模糊而虚幻，但她偏又将每个字都听清楚了，心下对此却泛不起任何气愤与恼怒，而只顾去想：张枫？张枫是谁？是了，他是太医院的副医正；他说的话？他说过什么？他好像说过……他说过那小姑娘活不长……

女帝的脑袋像是被弹起来的球一样抬了起来，眼睛死死盯着白络瑜问：“东方劫说她已经在好转了！”

“东方劫说的是她的病，我在说她的命。”白络瑜没有看她，漠然道：“她近些年生病的次数确已少了许多，但凭你做过的那些事，要毁了她只需一击。”

这句话激起了女帝猛烈的反驳：“又不是我一个人！又不是我一个人！苏忌呢？你怎么不说他！”

她的声音几近于尖叫，十分难听，配上有些扭曲的脸色并不悦目，白络瑜对此无动于衷，垂眼看着地面说：“季平之所以想再要一个孩子，为的只是不让公主过于辛苦，而不是想要放弃阿御，你拿什么和他比？你自己对男人丧失了信心，你的女儿却嫁给了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没有你，她会活得比谁都幸福，季平能保护她免受世上任何伤害，唯一没料到的便是，害了他妻子的元凶会是你。”

女帝再度要分辩，嗓子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试了几次之后，她忽然明白过来，眼神不由变得惊恐，立刻手脚并用地后退几步，紧紧盯着对面那人。

白络瑜站起身来，看着她说：“明日你自然能开口，今夜便想好吧，事已至此，全当她从未生下来过也就是了。更不必多事去找季平，你知道的事，他去年便知晓了，你的女儿早已去世，如今他怎么想，与你无干。”

2、

白络瑜回去时，覃御正和沈慕一个窗里一个窗外站着，覃御手里一页纸笺，沈慕正伸手要去拿，似乎听到脚步声，他回头看了一眼，很快将纸笺接过，一边收好一边过来同白络瑜行礼，也没多说什么就走了。

他刚离开，白络瑜便看着覃御问：“私相授受？”

覃御哭笑不得，提笔往纸上写道：“请他帮忙寻几样首饰。”

白络瑜愈发好奇：“好好儿的这是要打扮给谁看呢？”

覃御摇摇头，丢下笔拉他过去吃饭。吃过饭，又拿出一封信来给他，他见是尹慈写来的，略扫两眼，不觉蹙眉：“小姑娘家的事，同我说什么？”覃御神色却很严肃，指着信上一行字示意他细看。

那句话的意思是说，萧格格看上了秦云，并且表示宁可给他做小。

白络瑜不是没看懂，而是真的不感兴趣，仍将信还给了她：“为情所困之人，不可以常理度之，她真要犯傻，谁也拦不住。”

覃御很郁闷，走到书案前写了行字：“秦云不会娶她，格格何以看不出？”

白络瑜又说了一遍：“为情所困。”

覃御低了回头，放下笔便踢踢踏踏的往外走，白络瑜唤她几声她都不理，一晚上没给他半个好脸色，他简直莫名其妙，这一夜便比覃御自个儿还上心她的嗓子，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覃御第二日一早只觉昨天还肿胀滞涩的喉咙顺畅多了，只要不用力发声，平常讲话已无大碍。白络瑜巴巴的等她练完剑又梳洗过，刚凑过来要问她昨天为什么闹情绪，她已坐在了饭桌前。想她昨日定是没吃饱，他只得又等她吃了饭，饭毕她又说要洗头，他立刻叫人打了水来，让她躺在竹椅上，自己给她润发。洗到一半，覃御这迟钝的终于看出不对，才开口问了句：“先生有话讲？”

白络瑜心下很憋闷，倒也总算把问题问了出来，覃御默了一默，叹道：“你还好意思问我，我有那么多阿姨也没见你困过一回，格格就只见过一个秦云便困起来了，你瞧这天下事何其不公！”说完顿了顿，再悻悻然加一句：“男女之别，何其不公！”

这话说得义愤填膺，不仅让白络瑜听愣了，还让刚走过来的沈慕听得一呆，不觉在门外问道：“什么不公？——你能说话了？！”

沈慕说着后半句已大步跨进院子，两眼闪闪的看着覃御，都忘了与白络瑜行礼。覃御躺在那里看他是倒立的，便收回视线，道：“你见过先生了么？”沈慕这才忙同白络瑜打过招呼，又将手里一个黄杨木盒顺手放在桌上，说：“这些你且对付着用，待回去我再另送你。”

白络瑜让他打开那盒子，见里头是一堆金翠辉煌的簪环玉串，刚要开口，覃御先笑了：“多谢你，只是我昨儿没与你说清楚，这是我要送人的，只要两三样就成了。”

将发上残留的皂角香液和蛋清洗净之后，白络瑜拿棉巾吸干她湿发上的水滴，又用另一条棉巾给她裹了头发，她连脖子里垫着的那条棉巾也没来得及摘下来，便走去从盒子里挑了挑，最终选出两支赤金累丝芙蓉簪、一对小金葫芦耳坠与一副扭花金镯。

沈慕顺手将她脖子里的棉巾摘了去，一边忍不住问：“你喜欢金饰？”

覃御摇摇头，将汝南县的时家人情形略提了提，笑道：“从前是阿慈管那两个孩子，我自然不必理会，如今我也教了他们两日，虽无师徒名分，表礼还是要给的。时放可以用我留在那里的笔墨，时妍我想送她两样首饰作日后的嫁妆，只那时身无余钱，又不好同大公子借，所以求你帮忙。”

前头那些因由沈慕都不大在意，后面这句话他却听得很舒服：不好同杨熙开口，却能同他开口，可见还是要同他更亲近些了。心思一岔，竟没再去留意白络瑜，只管同覃御出起主意来：“会不会太简薄？不然将这对猫眼和翡翠也带上？”覃御摇头说：“过犹不及。再则玉石他们不大懂，又易打碎，不如金饰看着热闹，也好变现。这些拿回去吧，天怪热的，戴着没的累赘。”

说话间白络瑜已从屋里取了个小小的墨漆螺钿盒子出来，覃御伸手接过，打开见里头放着沈慕那根发簪，便拿了出来，笑道：“险些忘了，这个该还给你。”一边将方才挑出来的首饰放了进去，顺口又问：“你先前说齐航已回了平南，怎么平儿说只见齐航在家待过一个月？”

当初打发齐航是白络瑜的主意，沈慕下意识先看了一眼正坐在院中树下看书的白络瑜，方道：“我确是介绍了他在平南郡府当差，近来倒不曾打听过，你既问，我留心就是了。”

因白络瑜在，沈慕向来自觉，说完就要走，偏覃御又拉了他的袖子，一脸好奇地问：“昨儿就想问你，你怎么会梳头呢？”

沈慕垂眼看看她，并没回答，一笑走了。

覃御若有所思地看着他背影消失，好一会儿方听见白络瑜在唤自己，便走去坐下，问他东方曼是否也来了，白络瑜笑道：“她今年有三桩婚事要忙，只怕没工夫跑出来闲逛。”

“三桩婚事？”覃御不解，“除了温毓秦云以外，还有谁？”

“还有卫央。开皇把她许给了吴青渚的独子。”

“真的？那是够赶的。”覃御托腮想了一想，小声说：“先生，我看沈慕是很想娶我。”

白络瑜将她头上的棉巾拆下，口里道：“我不舍得。”

覃御却有些犹豫：“等我老了，或许就找不到像他这样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