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神迹（1/2）

1、

夕阳西沉，天边的晚霞慢慢消散，温度在迅速下降。

杨熙坐在赤砂山上看着脚下那些忙忙碌碌的西漠人，心下有点发愁。

那些人正在忙着布置他们狼主的婚礼场地，数百人又是抬木头又是清理地面又是打桩又是铺毡子，甚至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车仙人花和两车红色纱罗，分工倒是很明确，手脚也麻利，还真弄得像模像样。

杨熙对着那座逐渐加高的祭台盯了很久，越看越别扭。他虽承认巫术的存在，本人却是不信任何神魔，在他眼里，世间所有疑惑都可以从先人的记载和众人的经验中得到解释，不需要额外去信奉一个神来帮自己排忧解难。他知道自己那两次“失败”的婚姻已经让母亲开始吃斋念佛，也很心疼母亲，然而哪怕在他最想不通的那些日子里，也没有动过问神的念头。

祭台大约不是为祭司就是为覃御准备的，每次一想到那小姑娘出现在上头的画面，杨熙就忍不住将手里的柳条扯下一截，等到夕阳落下繁星升起，他将最后一段柳条丢下，起身开始往回走。

抛开白络瑜和覃御的因素，杨熙也认为突荣大可不必冒这个险。西漠不像大齐，大齐以部落为治，每一任国主都从最强悍的部落中选出，一个毫无背景的人即使再英勇也几无可能在国中获得高位，而西漠因为人口较少且分散，内部未再有明显的分类，他们便接受能力最突出的个人作为统领。突荣本身资质绝佳，又有祭司支持，目前的地位十分稳固，族人对他还算仰赖，这情势在杨熙看来挺好，实在不愿意看着它被一场充满争议的联姻给破坏掉——一旦突荣失去力量，他的族人第二天便会选出一个替代者，他很可能连自己的骨头也找不到地方埋。再则毕竟刚和他签了国书，杨熙不愿自己这一趟就白跑了。

下到半山腰时，山脚下的空地上忽然发出一阵火光，杨熙忙抬头望了过去，只见围绕着覃御那顶帐篷四周不知何时燃起了八九圈火把。紧接着，帐篷外那两溜红灯笼也被点亮，清晰地映出地上的白色毡毯。毡毯一端连着帐篷，另一端则连着高高的祭台，七层祭台七层红烛，柔和的光线透过在微风中拂动的红色纱幔，美得神秘而喜庆，孤独却又热烈。

杨熙心下一沉，立刻加快了步子。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那些火把全部插在一人多高的烛杖里，火把之下零零散散站着许多白袍老人和身披白裙头蒙白纱的少女，那条毡毯上则陈列了两溜半人高的白色瓷瓶，瓶中悉数养着火红的仙人花。距离此处不远的那片绿地上不见一盏烛火，那些爱吵闹的西漠人此刻如同中了邪一样陷入沉寂，几乎看不到一个走动的人影，听不到半句低微的呢喃。

咚！

突如其来的鼓声让杨熙肩头微缩，同时转眼往帐篷后面看了过去。

隐没在帐篷后的乐人心无旁骛地敲打着鼓点，随着鼓点，人们开始绕着火把忽快忽慢地转圈行进，竟无一个人去留意近在咫尺的杨熙。杨熙权衡片刻，瞅了个空子迅速钻过火把丛，来到了靠近帐篷的空地上。许是凑巧，他刚站稳，鼓声便蓦然停止，随即所有人都转了身，面朝他——或者说面朝帐篷——双膝跪倒，伏在地上齐声高呼：“万能的大神！”

之后的很多年里，始终有许多西漠人回忆说他们那一晚真的见到了神。

连不奉鬼神的杨熙也认为，那一晚的事是古阿大神对突荣的警告。

原本清凌凌的满月上忽然蒙了一层厚重的乌云，眨眼之间狂风大作，杨熙站立不稳，不得不跪在了地上，低头之前看到周围那些重逾百斤的烛杖一根根迫不及待地被风吹着刮了出去，里外总计约近两百根烛杖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了踪影，只是隐约可见最遥远的火把似乎一直被甩到了赤砂山脚下；右手边的祭台在狂风中轰然塌裂，连同它周围的纱幔和红灯笼一起被蜡烛引燃，迅速烧成了熊熊的火堆；白色的瓷瓶滚得到处都是，里头的仙人花悉数枯萎发黑，如同烧过的炭一样丑陋。而最令人心悸的是，南北两侧的流沙地里明显传来低沉的轰鸣声，黄沙聚成十数道龙卷风在昏暗的光线里飘摇摆荡，看其行迹似乎正在朝小洲进发；东边的沙丘上也发出响亮的唰唰声，铺天盖地的沙子像是被人用硕大的铁锹铲起掷了过来，整个小洲顿时下了一阵劈头盖脸的沙雨，杨熙觉出自己浑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塞满了沙粒，粘腻得难受；沙雨刚过，西边的赤砂山又毫无预兆地塌了半壁，碎裂的石块儿蹦跳着窜上了白色的毡毯，即使在月光下也可以看到半空中腾起久久不散的灰尘之雾。

待不再有石块儿滑落，杨熙于风沙声中听到一点细微的**声，循声望去，勉强看见祭台那堆火前正趴着一个蜷曲的身影，便忙爬过去将那人拖了出来。等他回到帐篷脚下，才发现对方穿的是祭司的衣裳。

西漠的祭司身负与神沟通的重任，主要服务于狼主，倒是不大关心平民的福祉，所以轻易不会被人见到，杨熙之所以认得这衣裳，是因为他曾经远远见过上一任祭司一面。按理说突荣要成亲祭司的确需要到场，但显然不该是这么个到场的方式。一诧异间，杨熙眼角余光里瞥到十步之外似乎有道白光一闪而过，立刻丢下祭司，跌跌撞撞地冲进了帐篷。

帐篷里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宁静安详得不可思议，只是床上已空无一人，突荣站在床后对形容颇为狼狈的杨熙看了一眼，说：“你来迟了。”

“覃御呢？”杨熙不得不问。

突荣摇摇头：“我不知道，你该去问白络瑜。”顿了顿又道：“记着，在我有生之年，若无邀请，往后不必再踏足这片沙漠。”同时一扬手，朝他掷了什么东西过来。

杨熙忙后退两步接住，见掌心是两枚紫色玛瑙，隐约记得是他白天一直在把玩的，不免诧异。

“温毓是个有意思的人，娶了她，你的人生会丰富很多。”突荣扬了扬嘴角，淡淡道：“走吧，火烧雪会带你回去。”

外头的风沙很快消失，刚刚仿佛被施了定身咒的西漠人重新活跃起来，哭叫惊呼祈祷之声此起彼伏，好好的夜半绿洲热闹得像是中京的市集，后来不知谁先起的头，所有人都奔向突荣的帐篷，很快，帐篷外便聚起了上千人在叩拜颂扬。杨熙在完全变了形的沙丘上停下来向后又看了一眼，方调转马头，朝着东方飞驰而去。

经过那片胡杨林时，他眼前忽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一幅景象：地面上先是多了一只红色的绣鞋，紧跟着又是另一只，再往前，头巾、腰带、广袖衫和百褶裙之类的物件逐一闪过，于月光中看来，诡异得叫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火烧雪丝毫没有停顿，这点景色转瞬即逝，杨熙伏在马背上回头看时，只能看到一片如同水洗般的寂静黄沙。

2、

杨熙第二天便和苏钦提起了告辞，苏钦虽觉遗憾，却也没有深留，只吩咐人预备了一桌酒菜与他对酌。

“这一杯，恭喜大哥顺利签了和约。”

“这一杯，祝愿大哥阖家安康。”

“这一杯……恭喜大哥喜结良缘。”

前面两杯杨熙都痛快喝了，第三杯时他却看着杯中酒笑了：“我这辈子像是给下了咒，也不知是得罪过哪位神仙。”说完将酒一饮而尽，扶额叹道：“如今酒量不成，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苏钦知道他身体不好，便没有再劝，午后亲自将他送到了城外。临走前姜泯对杨熙认认真真磕了个头，说：“大人放心，姜某活一天，便一天不敢辱没您的脸面。”

“一个人若想过得好，有时候不得不先帮别人过得好，这一点你记着，往后有用。”杨熙说着一笑，伸手扶了他起身。“我说过的话还望你多想一想，人活一世，能安安稳稳无愧于心即是福，旁的皆不足虑。”

姜泯再拜而退，苏钦也上前对杨熙抱了抱拳，郑重道：“大哥的喜酒虽吃不上，但贺礼一定奉上，大哥勿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