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条件（1/2）

1、

赶车的老人拿鞭子轻轻拍了拍骆驼屁股，车子缓缓走动起来，杨熙忙跳上另一边车辕，倒也没人撵他。

翻过赤砂山，可以看到小洲上再度充满了来来往往各安其事的人群，甚至气氛比平时要更加活跃。柳树下传来叮咚的铃鼓之声和歌声，每到歌词重复之处，必有至少上百人跟着拍手哼唱，众人的表情喜乐而迷醉，似乎这一天是最美好的一天，这一刻是最值得享受的一刻，他们自己则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昨日的惊慌恐惧看起来已被抛诸脑后，粗犷的舞蹈动作夸张而充满谐趣，帐篷上多出来的黄色和绿色布条迎风招展，平白为营地增添了两分节日的色彩。

杨熙正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一片喧嚣，忽然听见突荣说：“我不杀你，为的是覃御。”一怔之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忙看向那人，突荣却只管望着远处的黄沙，低声道：“父亲的仇我当然记得，但她将你看作救命之人，所以此刻我不会动你，你大可放心。”

杨熙并不骄傲自满也不妄自菲薄，对这话倒还可以平静接受，而且还有心情搭茬：“荀卿这么做，是出自白络瑜的要求。”

“你在替他开脱？”突荣挑了挑嘴角。

杨熙有点尴尬，转而问：“覃御是怎么了？为什么只管在睡？”

“她没事。”突荣的语气似乎柔和了一点，“你若担心，只管跟着我。”

一直到将覃御安顿好，突荣果然都让杨熙在后头跟着，之后他离开了大约半个时辰，杨熙一个人坐在覃御的帐篷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白络瑜仍不插手。突荣回来时见他正拿着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便随手拉了张竹椅坐下，问：“帝国比西漠强盛许多倍，我们只怕再过一百年也赶不上你们，而这个地方——”他说着向下指了指，“只需要苏钦带上两万人便足以夷为平地，为什么你们反而主动同我定和约？”

杨熙拄着树枝想了一会儿，方说：“帝国虽强盛，却非好战之邦，我帝君向来视西漠为友邻，若能与贵邦携手并进，不胜荣幸。”

他说得郑重，突荣却付之一笑，说：“果然不愧是殿试拔得头筹者，论口才我远逊于你。”

杨熙有点郁闷——他又不是靠舌头吃饭的……

“你们若果真视我为友邻，早些年为什么又侵犯我族内事务？你做过什么事自己清楚。”突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气有些莫名：“一个杀人的将军来做和善大使，这是在嘲讽我族蒙昧么？”

话说得不好听，道理却很难反驳，杨熙一时便没有言语。

静了一静，突荣又道：“你们要和我签约的唯一目的，只是我们的宝石。西漠的宝石只有西漠人才拿得到，你们无法对我们斩尽杀绝，索性就纡尊降贵来示好，买宝石虽不如抢宝石来得便宜，动刀兵却也所费不赀，你们很会算账。”

杨熙往他手里把玩的那两粒晶莹璀璨的紫色玛瑙上扫了一眼，又看一看周围服色各异的西漠兵士和打着补丁的帐篷，感慨之余不得不问：“既如此，还打算与我签约么？”

“当然会签。”突荣的回答来得很快，而且很笃定，倒让杨熙怔了怔。两人有一会儿都没再说什么，周围只有绿地上不时传来肆无忌惮的大笑声，杨熙隐隐的竟有点儿羡慕这种快乐。

“我无意走上你们的道路，但过度蒙昧的确不利于族人的存续。”突荣的声音在一阵笑声后响了起来，“你们有句话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很有意思。我自知不可能有雄霸天下的实力，也没有将你们看作真正的敌人，我的敌人是饥饿、繁衍和愚昧，只有同你们学习，只有了解这个世界、了解周围不同的种族，我们才有更大的机会活下去。”

杨熙一边听一边在手里轻轻捻着那根细细的树枝，不知不觉已搓下了一截树皮。

也许是因为他过于沉默，突荣总算看着他说了句：“你这个帝国人很可怕。我们有一句话说，真正的鹰懂得该在什么时候安静，我看你就是最懂事的那头鹰。”

杨熙抬起眼皮笑了笑，问：“您什么时候方便谈条件？”

2、

离绿地约莫百尺之外的空地上摆好了几张桌子，桌上简单布置了酒肉，桌旁则坐了七八个身穿白袍眼神复杂的西漠长者。那些人不知从眼角里对杨熙飞了多少个凌厉的眼刀，面对突荣时却明显怯懦畏惧，将两副面孔转换得十分自然，毫无压力。杨熙倒不介意这个，只是心想，哪怕是青岩镇上的普通人家也不会摆出这样寒酸的酒席来待客啊……一边想一边微笑：“帝君将此事全权交给了我，您有什么想法尽可提出。”

“她很信任你，是个聪明的女人。”突荣说着伸了伸手：”你们的规矩是酒过三巡方谈正事，我们这里也要吃酒。请。”

杨熙并没有提起大夫嘱咐自己禁酒的话，等突荣坐了，他也坐下端起酒坛闻了闻，只觉一股刺鼻的辛辣之气由鼻孔直冲脑门，险没忍住咳嗽出来，忙道：“好烈的酒！”

这样烈的酒，突荣说要喝，那几个老者无不干干脆脆地抬头一气灌下，连杨熙都替他们的身体担忧。不独喝酒，他们每喝一次便会换一个人颂扬一回突荣的伟大与神勇，杨熙正听到无趣，突荣总算出了声。他刚开口，那些老人们立刻集体禁言，无不用崇拜而热切的目光看定了那年轻人。

“我的条件有三个。第一，寂城的布防维持现状，兵力十年不得增加，城墙也十年不得加宽加厚加高；第二，我定期要帝国的物价统筹，而且你们要和我们一起抽调人选来处理双方生意上的冲突。”

突荣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杨熙随即点头：“往后既是朋友，自然不该相互提防，第一点没有问题。第二条也是应当的，帝国不乏奸猾之辈，莫说贵邦，帝国之中的有识之士也对他们深恶痛绝。——那么第三点呢？”

“第三……”突荣忽然改用了西漠话，一字一字慢慢说：“我每年会选十二个十四岁以下的男童送去中京生活三年，你们要保证为他们安排最好的学院和最好的老师，尽心尽力教他们学**国的文化与礼仪。”

不等杨熙发表意见，对面那交通队的老人忽地跳起来伏在突荣的案前，高声道：“我的主人，您不能让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分离！”

紧接着，所有老人都争先恐后地跪了下去，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怎么能让肮脏的异族人污染我们纯洁高贵的男儿？”“跟着帝国人只能学会享乐，孩子们将再也受不了西漠的风沙！”“失去古阿大神的庇护，他们将会被世代诅咒！”……

杨熙耷拉着眼皮，对这些抱怨声充耳不闻，突荣手里握着个空酒碗转了一会儿，方轻轻说：“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