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古阿大神（1/2）

1、

天气越来越热，沙漠里的风也越来越吝啬刮起，天上的云往往像是粘在那儿一样定上许久再自行蒸发掉，沙丘的大致形状已经许多天没变过，来往寂城的西漠人都说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光，是古阿大神赐给他们的福利。

因为天气好，进出西漠的人比别的时候要多很多。帝国的行商一般都跟着西漠向导走另外一条路，不会通过小洲，因为突荣规定小洲与寂城之间的交通只能由特定的交通队来负责，旁人一律不得插手。交通队的领头人是个六十来岁的老者，此人身材比一般的西漠人都要矮，也更沉默寡言，但威望很高，对于他的话，其他人无不听从，很少与他起什么争执。

但今天在出发前往小洲之前，还是有人走过去对那老人弯了弯腰，问他身边的那陌生人是谁。老人平静地说那是自己的朋友，想要去小洲认亲的。问话的那人对他的“朋友”左看右看，狐疑地表示那人看上去不像西漠人，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因为他母亲是帝国人。”

问话的那人顿时露出一脸鄙视神色，将老人拉过去比比划划地说了好一会儿，奈何老人只是摇头，他最终无可奈何，只好狠狠往那不像西漠人的“西漠人”身上瞪了一眼，拽上骆驼先行走了。还没出城门，队里所有人就都知道了那陌生人的身份，纷纷对他避之如蛇蝎，他倒也乖觉，始终独自一个留在队尾，不曾主动与任何人接近。

西漠人耐性极高，从早上天不亮出发一直走到日影西斜，他们途中硬是一次没有休息过，甚至没有人吃过一口食物，没有人多说过一个字。言语和其他任何会消耗能量的活动一样被禁止，沉默的西漠人驾驭着沉默的骆驼、拉着辚辚的铜皮车在空旷的黄沙世界里一连行走数个时辰，像是一条移动的横幡。翻过那座通往绿地的沙丘之前，带队的老人向后看了看，恰好对上末尾那人一双温和而毫无倦意的眼睛，心里不觉微微惊叹，便停下来和他说了两句话。对方安静听完，又将手掌向天竖起做了个动作，老人方点点头，往前追上了自己的同伴。

2、

一别数载，再次看到这片绿洲时，杨熙颇有些感慨。

小洲很小，一方小小的湖养了一小片丰美的水草，甚至还有几株劲瘦的垂柳伫立水边，看上去有种格格不入的和谐感。杨熙记得这里的草丛中以前开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如今不要说花，这里连草也已少了一半，地面上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大大小小的帐篷。

他曾经计算过，小洲的水草规模能养两千人便算极限了，如今迅速将面前的人马合计了一番，他惊讶地发现这和他想象中的数量几乎没有出入。便是在帝国，他想也找不出几个有如此军事天赋的人，突荣实在是个令人捉摸不透的存在。

当然，西漠人的兵备实在是很简陋。触目所及几乎见不到一顶没有补丁的帐篷，人们身上的袍子也没有几件光洁的，随处可见打着赤脚骑在没有马鞍的马上的普通男子——之所以不好称呼他们为士兵，是因为完全看不到盔甲和制服，很难将他们的身份与平民区别开来。

很快就有人发现了交通队，几乎在眨眼之间，所有人都朝这边聚拢过来，一时间人声鼎沸热闹嘈杂，杨熙忍不住暗暗叫苦，心想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个民族的另一个特点？

他们太爱吵闹了！

不要看这些人对帝国人不屑一词，在他们内部，哪怕是对面讲话，他们也是恨不能扯起嗓子，唯恐其他人不知道自己在谈什么。更何况这里多是正当壮年的西漠人，底气便更加的足，语速往往又很快，语调忽高忽低，语气忽欢乐忽讽刺忽愤怒忽伤心，更叫人哭笑不得的是同时还会伴随十分丰富的肢体动作，实在是活泼得叫人应接不暇，好像是一群叽叽喳喳在水边休憩的苍鹭。杨熙虽然一直躲在队尾尽量不惹人注意，但还是防不住那些人经过他时毫无预兆的一声声呐喊式的问答，为免耳膜被震破，他只得撕了帕子塞进耳朵，心下苦笑不得。

不过除此之外，他也愿意承认，西漠是一个漂亮的民族。眼前这些人虽然衣衫破旧，个人卫生也不怎么好，行止亦可称得上粗俗，却还是不能掩盖他们的美貌，尤其这里年轻人居多，随便拉出一个来都是身材高挺剑眉薄唇，杨熙自嘲或许连他们最丑的人也能在他面前找到自信。

幸好，领队的老人很快折身回来将他拉出了人群，以西漠人罕有的低沉声音说：“狼主今天不在这儿，你先走吧，往西走，绕路回寂城。”说完不等他多问，便在他的骆驼上用力拍了一巴掌，那畜生撒蹄便跑，没多少功夫便绕出了那片小湖。老人眼睁睁地看着骆驼跑到了湖对岸，又看着骆驼上那人回过头来朝热闹的营地挥了挥手，便也摆摆手，对方似乎看到了，再一颔首，又跳下地来，跪在湖边朝西方拜了一拜，继而起身朝赤砂山走去，途中每隔几十步便会跪拜一次，如此一直到了赤砂山脚下，他方再度跨上骆驼，身影很快消失在山脊背后。

这人……原来也是信神的吗？老人在心里打了个问号，继而摇摇头，转身回到了队伍中帮忙。将一应物资交割明白之后，他心情轻松许多，照常携了酒壶和干饼去垂柳下寻老友闲话。几个人说得最多的无非是狼主的大婚，几乎是众口一词的赞美与祝福，非常热烈地盼着大夫人能为狼主生许多孩子，而无人质疑为什么这婚事来得如此突然。正聊得热火朝天，众人忽然都听到远处传来闷闷的轰鸣声，忙四下里望了出去，只见远远的蓝色天空下莫名出现一团又一团的黑烟，黑烟逐渐增加逐渐扩散，最终汇聚成了一个七八分像人脸的图案。

这本就够让人惊讶的了，更出奇的是，这图案出现之后，不知从哪里又传来悠长而古怪的声音：“阿——卡——”

“阿卡”是西漠话里“杀”的意思，几个老人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面面相觑之后都再度盯紧了那蓝天之下的诡异图案。因天气晴朗又无风无雨，那些黑烟坚持了很久才终于渐渐有消散的迹象，然而不等这些人将心放下，轰隆声又在更近的地方响起，黑烟再度出现在天空，这次成形的图案更为狰狞，仿佛一头怒火冲天的怪兽正在怒视脚下的大地，伴随它而来的则是如同响在耳边的吼声：“古——阿——阿——卡——阿——卡——”。

吼声尚未落地，赤砂山下猛地响起一声接一声的爆裂，一时间小湖对岸砂石飞扬黑气冲天，远远望去如同地裂一般；与此同时，数道黑影同时从赤砂山上飞驰而来，有的在湖面上爆炸散开，有的竟直直冲过湖面，黑气迅速在人群和马匹骆驼之中弥漫开来，受惊的马儿慌慌张张地四下奔跑，不明情由的人们吸入黑气后纷纷东倒西歪，混乱之中，不知是谁第一个喊出了一句：

“大神发怒了！”

如同不可遏制的流水一般，“大神发怒”的声音传遍了整个营地，很快，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奔向东方的沙丘，抢得到骆驼和马匹的人翻过沙丘一溜烟跑进了胡杨林，只能靠两条腿跑路的人也连滚带爬地滑下沙丘，生恐迟一步就会被后头的恶魔追上。

人的潜能在恐惧的压力之下实在相当可观，但人的智慧同时也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变得超乎寻常的聪明，要么变得超乎寻常的……蠢。一般来讲，单独面对恐惧的人出现前一种情况的可能性比较大，而群体面对恐惧的人出现后一种的可能性则几乎有九成九。

跑得最快的那群西漠人甚至没有留意到，他们刚刚和一队盔甲鲜明的帝国士兵擦肩而过。

3、

突荣是在接近凌晨时回到小洲的，那时候月光还很好，蓝莹莹的银辉将狼藉的绿地照得清晰可辨，他站在赤砂山上对那一片“废墟”俯视了片刻，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半截粗黑纸筒，嘴角毫无情绪地挑了挑，随手将纸筒丢落山崖，勒转马头疾驰而下。

小洲外围并无——至少突荣并未注意到——任何斥候或者哨兵，他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那座唯一亮着灯光的帐篷外，低声道：“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