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6 通往无限的十字路口(下)(1/2)
杯中的酒已喝干了。查德维克盯着杯底浅浅的水光,没有再伸手去续杯。他今夜已喝得太多了,远超他跟吉莉安约定好的量。当客人似因陷入回忆而沉默时,他艰难地把杯子推开。一句话又突然从他微醺的头脑里冒出来。“乌斯地有个人叫约伯,”他喃喃地说,“完全正直,敬畏神,远离恶事,家财无数……这人在东方人中就为至大。”
“约伯敬畏神岂为无故呢?”客人跟着念道,“他的一切都蒙你赐福,他的家产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毁他一切所有的;他必当面弃掉你。”
“但它并没对你的家人动手。”查德维克试探着说,“也没有……对安东尼?”
“查德,那时我和安东尼已经分手三年多了!这期间我从未再联系过他一次,也从未查看过任何跟他相关的消息,连手机里的照片也不曾点开过。我倒没有特意删除或销毁什么,因为这种把戏对我们的发件人是无用的,只会欲盖弥彰。我所要做的只是证明我对他,还有你们这些旧相识都已毫无关心。即便是以撒旦看待事物的标准,为了折磨我而跑去把我三年前的男友杀死也将成为一桩笑柄!而这也就是我早先对你所说的预见性。我在最初踏上这条道路前所采取的,当时看来过于多疑和过激的预防措施,在三年后竟极大程度地减轻了损失。我们这位发件人虽然宛若天神,对我却多少还是有些低估的地方。”
“至于我的家人,首先我还不曾拥有十个子女,因此它在后代这方面无计可施;我的几位直系长辈皆已逝世,其讣告迄今能在旧新闻里查见,旁系亲属则未必跟我亲近——我在家族内的名声并不见得比你更好。剩下的唯一受害人选似乎就只有我那位同胞哥哥了。在这一点上我必须承认,我哥哥的生死有很重的赌博成分。我本来大有希望成为家产的唯一继承人。”
“李!”查德维克哭笑不得地说。
“开个玩笑并不会真叫他去世的,查德。不过就像我反复说过的,我们虽然是同胞兄妹,在为人处事上却不大投契。我哥哥是个极度务实和缺乏激情的经验主义者,只求能够经营好家族财富,保持他体面合宜的生活。他并不是任何宗教或哲学的坚定支持者,却愿意每年修佛布施,烧香求愿,又请人相看风水……他只求把不幸的风险降到最低,消凶聚庆,福寿绵长!如果我们那位发件人,以它万能的神威和无尽的恩典降临在我哥哥身上,我毫不怀疑他将立刻拥抱新的信仰,反过来劝我识时达务。”
“然而,我还是要很不情愿地说,我们这对兄妹对彼此终究是有一些了解的;纵使互有微词,也远没有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我哥哥从小就很善于自细微处嗅知风雨,尤其是当我即将卷入某种乱子时,他会以你想象不到的速度让自己置身事外。在我离开故土和学校的三年里,我从未主动问候过他,他也从来没派人联系过我,尽管有那么多直接或间接的沟通渠道——他早已经嗅出了危险!对于我那三年的反常行为所暗示出的警告意味,他比任何人都心领神会。在那三年间,他肯定对我绝口不提,也不暗中打听,仿佛从来没有想起过我这个人。他这种鼹鼠式的智慧确实让他逃过了神罚。我甚至可以大言不惭地说,假如约伯的子女能有我哥哥一半的敏感和小心,知道自己的家人多容易做出头鸟,他们早就靠着投奔撒旦免于一死了。”
“我不会说的,查德。让这个秘密随着当时的我永远消逝吧。我也知道你紧接着要问的是什么——既然如此,你眼前的这个我又是什么呢?这一点上我们也必须作出许多猜测:在当时的这场博弈中,发件人并没得到它想要的结果。神把灾厄降临在约伯头上,约伯却在得到赦免以前便死了,对于这个结果它即便谈不上不满,至少也是出乎意料的。为此它决定将这个灵魂从撒旦手中收回来,用另一种考验重新证明自己的正确。它虽非真的全能全知,对于我当初做不到的事却能轻而易举地完成,根本无需做任何模拟试验……我在地上的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完成新的考验和进升需要我跃往光渊,去寻找一位霞光女神。但是在那之前,查德,我对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也是负有责任的,因此我还要有一些善后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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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
“当时的我并没有真的散尽家财,只是处理了闲置的部分。等这些事已做完,这个日志中的她马上就投入了新的挑战——我之前说她已接受自身的死亡,这确实不假,但亲眼观看死亡的转变似乎给予了她全新的灵感,使她开始寻求某种形式的灵魂复活。在这里我必须说,在背弃发件人之前的三年时间里,她从发信器图纸和各种测试奖励中得到的很多技术尽管难成体系,却相当超前,足以做到许多在世人眼中尚属无稽之事。起初她想过克隆一个带有记忆的新自我,但遗憾的是项目开展得太晚了,那时她已病入膏肓,没有机会提取足够数量的健康细胞,也不能确保这种病不会彻底改写遗传物质。这个计划很快被放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受有机物和遗传物质限制的生命形式,一种她确信不会继承到自身绝症的克隆。这就是我们通常称之为‘意识上传’的方法。”
“我们的发件人根本没有联系过我哥哥,也没有损害他的健康和事业。假如它真的拿我哥哥的生命来威胁我,这件事将变得十分难办;也许我最终就会妥协,尝试去寻找一个疾病缠身无力回天的孩子,最少也要虚与委蛇一番。可是它根本没有,连试也不曾试过!这是多么值得探究的一种表现!对于这种表现,我至少有两套完全不同的解释:第一种是它不屑这么做,不屑于像流氓与黑帮那样祸及家人,而要单靠它的伟力和我相对公平地角力,使我心悦诚服;第二种解释则是,它真的相信这样做是毫无意义的,伤害我哥哥非但不能使我低头,可能还会反过来成为我的助益,毕竟我们在继承权方面有竞争关系。”
查德维克声音颤抖着说:“‘沉水游戏’?”
“不,查德,我没有。很遗憾——当时我手头恰好缺乏这方面的技术,发件人并没有在这方面给我留出生路。我对成为数据生命的尝试被卡在了动物模拟阶段,现有程序只能模拟昆虫和少量小型哺乳动物的思维,而模拟的精度也令人失望。那时的我非但不觉寒暑、不辨甘苦,连视觉也发生了严重的衰退。时间已经不够用了。至于我们那位发件人呢?在我奋力挣扎的大部分时间里,它只是安静地观望着,既不伸手相助也不落井下石。它可能也有好几次向当时的我释放过信号,催促她重启发信器项目,但被工作日志明确记录下来的只有一次:在当时的我叫停了神经模拟项目的那一天,实验室里的主计算机被劫持了,屏幕上显示出一扇门扉被缓缓推开的像素动画。它以前很少用这样直接的方式跟我沟通,让事情显得非常有趣,就像是它也有点不耐烦了,认为事情可能会脱离它的把控。不过它并没有因此撤回疾病——我疑心那时事态已经发展到它无法撤回的地步,但它仍不肯在我面前暴露真正的面貌。”
“难道我不想知道门扉之后是何物吗?难道我不愿见证‘导论’中描述的那种机器轰然运转,将整个宇宙的斗转星移都在无声间改写?我不希望在崭新的世界里为我妹妹重新铺开一个席位?最起码,我可以知道那场坠落到底是了什么。根据我如今所能找到的最后几篇日志,这就是她当时每日所想的内容,不难看出她已对发信器并不那么敌视,然而就在一场午间的睡梦过后,她却彻底放弃了。我可以把日志中记录的那场梦的内容完整复述给你——”
查德维克盯着客人的眼睛。她也回望他,脸上带着僵硬的笑容。
“死而复活的挑战也失败了。对于日渐病重的我而言,似乎剩下的只有两种选择:彻底死去,或者重启发信器项目。当时,由于长期抗争已大量消耗了我的精力,在工作日志中呈现出的口吻反而是较为平静的。似乎当时的我正逐渐对发件人改观,她起初更倾向于把它当作无感情的机械,后来是残暴的恶魔,到最后却认为它很可能也不过是个人,同时具备强大威能与认知缺陷的人,就像是古典时代里的众神……她的怒火平息了,或者是因求生欲而妥协了,于是她开始重新审视发信器项目。我一直都管这个机器叫发信器,但其实它也是有别的名字的。在设计图纸的附文里它通常只被称作是‘设备’,但有六次被称作是‘门扉’,还有两次被叫做‘深渊机器’——这个称呼似乎并不仅指发信器本身,只有把它和它的某个终端装置囊括在一起时才会使用。”
“正是。很高兴你仔细听了我的整个故事。”
“查德,我们并不知道发件人究竟是什么。它可能是人,是神,是魔鬼,是外星生物,但它提供的图纸和理论能够为我们理解,至少可以推定它和我们在思维模式上有很大的相似处,或者说,它在某种程度上是能够‘兼容’我们的。假如在那三年中我能感受出一点人性化的特征,譬如对自我的炫耀或凡人的轻蔑,或者哪怕在谜题的形式上透露出对任何文化的偏好,我都会更倾向于第一种解释:它有某种人格上的骄傲。可我并没有感受到这一层。在我想要试着去寻找‘紫姆娘’时,它马上就消灭了我的中间人,一点也不觉得这破坏游戏的乐趣和公平性,更不在乎把局外人卷进来。而且它似乎也没有预料到‘观测者’的条件会令我有如此大的反应——它并不是有意要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崩溃,我能从之前所有的测试里感觉出来,它甚至不认为这是一道有难度的题目,因此从未想过我竟然无法通过。种种迹象显示,它放过我哥哥是因为它真的相信这对我无关紧要,就像它觉得制造一个‘观测者’对我来说也应该是信手拈来。”
“我们都知道他最终选择的是什么。生前他也确实不曾得到幸福,直到死后方能晋升为神,成为不朽的一员。他正是先将落入地府,才得以登上圣山。而对于当时的我,欲往光的深渊中飞跃,就需先跨越至暗与死亡的大门……在一切的开始,在那通往无穷的第一封邀请函里,我那位最智慧的老师与最致命的敌人给了我不止一个选择。当初它可能只是想看一看我的反应,想知道我是否有勇无谋,可时隔多年之后,恐怕连它自己也把给过我的第二种选择忘记了。但,它没有发现我在数年间已精进了,并且也更了解它,既相信它又防备它。我深知它个性孤僻不近人情,残忍却很缺乏幽默感,因此不会编造一个诱导自杀的游戏来制造黑色笑话。它提供的两个选择都是有意义的,而我妹妹的死也必须是有意义的……”
客人为自己的结论发出一阵爽快的笑声,似乎毫不担心这些言论会带来不良后果。查德维克沉默地观察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实在已经猜测得太多了,这毕竟只是从我们的主观经验出发……”
“我们这位发件人是很不相信血缘纽带或玩伴情谊的。这种不信任从统计学角度或许是对的,因为现实生活总是比公开宣扬的伦理秩序要残酷得多,但在这件事里它否认的是个例的特殊性。它似乎不怎么考虑我的行为可能会和统计学呈现的结论不一致,或者和它眼中的某种必然逻辑不一致。它并不从我的实际经历出发考虑这件事……或者,它考虑后的结论就是我应该会不择手段地前进。即便我已经死了一个亲人,也不会在乎失去第二个,更不会因此而拒绝献祭另一个和我不相识的人。你看,通过这件事我们终于能把握住发件人的一点个性特征,这个看似全能的意志并不像折磨约伯的撒旦那样善识人心,它没有我们普遍意义上的家庭观念,也不理解对一个人的情感是如何非理性地推及到更广泛的群体的。于是它跳过了撒旦折磨约伯的第一步,并没有杀死我的亲人朋友,而是直接把疾病降临在我身上。让恶疮从脚掌长到头顶!我倒很庆幸它没有再派我的三个朋友来跟我辩论——大约它也并不相信我有朋友。这是一个行事做派如孤狼般的上帝。”
“我并不知道最终的结果。在我生病之后所发生的那些事,我无法再像前头的部分那样精确且诚实地向你讲述了。我接下来所说的只是推测,但这些推测是建立在遗留至今的工作日志,还有我对我自己的了解之上。因此它应该不会偏离事实太多,只是在细枝末节上有出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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