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完颜无。(2/2)
他如此想着,在下一次的鹰盟,他冲撞了大王子的奔流马。
那马受到惊吓后四散奔逃,大王子没有控制住那马的烈性,被摔死在了离原上。
这在他是没有想到的。
他只想要冲撞大王子,他看到在草原上纵马驰骋的大王子,他恨。
他恨自己的出生,恨他的父亲,恨所有欢快活着的生灵。
他看到如太阳神般英武灿烂的大王子,他再也没办法抑制自己心里那头狂叫的野兽。
他想冲撞他。
即使掉脑袋也无所谓。
他是完颜故的儿子,儿子的错误,父亲同样应该受过。
但是当大王子死掉的时候,他看到他的身子一点点冷下来,父亲还有其他勇者贵族们纷纷纵马冲过来,老阿伦图看着他躺在草地上的儿子,爆发出一声响彻长生天的哀号时,他才感觉到身上的魔鬼正懦弱地退缩着,人类残存的良知让他走上前去,用异常冷静的声音说道:“阿伦图,我做错了,您惩罚我吧。”
他跪了下来。
阿伦图气得大吼大叫着,要将他绑在柱子上,活活饿死他。
没有人替他求情。
除了他的姐姐完颜昭。
完颜昭不停地给阿伦图磕头,他清楚地看到,她美丽的额头渐渐渗出血来,她嘴里不停地在替他求情,她求阿伦图要杀就杀死她,放过她弟弟。
他想要伸手为她擦掉额头的血,但却被好几个勇士粗暴地拖走,栓在了被太阳炙烤得滚烫的铁柱子上。
经过完颜故身边时,他没有看他。
一直到他死,他都不想再看到他父亲。
但是完颜故却忽然跪了下来,说道:“王,完颜无这孽障冲撞大王子的马,理应斩首处置,臣别无怨言。”
“父亲!父亲啊!”完颜昭哭得撕心裂肺地,她回头绝望地喊道。
完颜故几步走上前来,“啪”地狠狠打了她一巴掌,立时,完颜昭白皙的脸颊上就红肿起来,嘴角淌出血来。
完颜无感觉好似有什么在扎着他的心,原本,他以为,自己有一个如此冷漠的父亲,心肠早就会锻炼得很坚硬。
但是完颜昭就是他铁石心肠下唯一的例外。
他挣了挣铁链,那锁链把他勒得浑身生疼:“你要我死我便死,你拿昭儿出什么气?”
完颜故又走到他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铁链绑到柱子上、跪在木台上的完颜无。
他越看着完颜无倔强的表情,他心里越生气。
一股无名的怒火在他的心里蹿升。
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狠狠地、用尽全力地朝着完颜无的肚子踹了一脚。
力气之大,使得完颜无无法抑制地开始呕吐。
他想伸出手捂住受伤的肚子,但是手在伸出去的一瞬间,又被铁链勒出一阵剧痛。
他强迫自己仰起头,怒视着面前这个男人。
他本来想要说些恶毒而又倔强的话语,但是他停住了。
他听到了完颜昭的哭声。
他曾经拉着完颜昭的手,对着长生天起誓,一生一世都不要叫姐姐受一点苦,受一点点的委屈。
那时候,他只有七岁,完颜昭十岁。
“姐姐不快乐,无儿就不开心。”完颜无啃着草叶子,声音嫩嫩的。
完颜昭乐得咯咯直笑。
“我说真的呢!”完颜无有些生气,因为完颜昭以为他在说笑话。
完颜昭收住笑容,看着他有点生气的脸,噗嗤一声又笑了出来。
“喂!昭儿!”
完颜无喊道。
“好好好,我不笑,”完颜昭的声音也混着稚嫩的童声,“我相信无儿。”
“那你要我保护你喽?”完颜无撅嘴道。
“我要你保护。”完颜昭宠溺地说道。
“那你给我唱支歌。”
“什么?”完颜昭脸儿一红。
“昭儿,都说你唱歌好听,给我唱支歌。”完颜无重复道。
“哎呀。”
完颜昭不好意思了,她背过身去,嘴里却开始唱起了歌:
“白泉啊,
我爱你的奔流,
我爱坐在你身边的少年,
那少年每日在树干间蹦跳,
他矫健的身姿让我魂牵梦绕,
我一定要望见他,
我一定要望见他。”
完颜无不会唱歌,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咂巴着嘴儿,哼着根本不在调子的曲子,把完颜昭逗得哈哈直笑。
“无儿,你唱的歌真好笑,哈哈哈哈。”
完颜无再大些,知道了自己唱歌好笑的原因是跑调。
他是个草原上铁骨铮铮的小男子汉,把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但是不管何时,只要完颜昭不开心了,他就扯着脖子哇啦哇啦不知羞臊地大声唱那些不着调的曲子。
完颜昭放声笑了起来,他看着她的笑脸,就完全忘记了父亲对他的冷漠,似乎草原上所有人对他的鄙夷都不值一提。
“昭儿,之前玄门的算婆来我们部落,她看了我好久。”完颜无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左脚蹭着右面脚的鞋面说道。
那鞋子都已经磨破了,他走路的时候总觉得脚生疼生疼的。但他不想要完颜昭看到自己这幅落魄的小乞丐样子,发窘地来回蹭来蹭去。
“唔,算婆对你说了什么吗?”完颜昭骑在马上,完颜无帮她拉着马缰绳,她无所事事地晃着腿问道。
完颜无的头还是深深地低着,半晌没说一句话。
“无儿,乖无儿,”完颜昭立刻跳下马,搂住了他的脖子,他能闻到她身上香香的马奶味道,“你怎么了?”
“算婆说,我是草原的灾难。她说,御东的草原会被我搅得天翻地覆。她说,我就是个魔鬼。她看了我好久,她指着我,手指都在哆嗦,她最后走了,叹了口气,她临走的时候轻轻跟我说:‘御东平静了二十年了,怎么会有你这个灾祸,’”他把头深深埋在她的脖颈处,流下了年少的小男孩惊慌的眼泪,“昭儿,我不是魔鬼,昭儿,我不是灾祸。昭儿,昭儿。”
他说不出来话了,他呜咽着,还因为觉得哭泣很羞耻而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这样抑制的结果就是发出了像发怒前的小野狼的鼻息声。
完颜昭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他脏脏的头发,他闻着她身上混合着草叶和马奶的香味,心绪立刻平静了许多,她轻轻哼起了草原的小调,就像哄小孩子入睡一样,她哼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伏在他耳边说道:“无儿不是魔鬼也不是灾祸,无儿是个驾着烈马、在长风里肆意奔跑的草原勇士。”
“我驾着烈马,也要带着你一起。”完颜无明明有很多话要说,但到嘴边只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完颜昭笑起来,说道:“鞋子该补补了。我们草原的勇士,鞋子可不能是破的呀。”
那晚,完颜昭借着昏暗的马油灯给他缝补着鞋子,他坐在她身旁,没什么事情可干,就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多年后,完颜无再次回到已被他降服的毒马部落,当当年那些嘲讽他、要置他于死地的人们或被斩首、或跪在地上对他苦苦求饶时,他已经没有任何柔软之处的内心里,再也没有原谅的心思。
他站在这满载着自己血泪的草原上,只觉得无比坦然释怀。面对世人的谩骂与指责,他再也不会像当年那个八岁孩子一样呜咽着哭泣了。他处死别人,心里再不会有愧疚与纠结,他只觉得,一切都充满了理所应当。草原上,弱肉强食,弱者就算他不杀掉他们,自会有别人来杀。
他再不会忌惮被人叫成魔鬼,叫成灾祸,再有不怕死的玄门人用哆嗦的手指着他,骂他破坏了草原的和平。
多少年了,他已经习惯了被这样指责。
但是,当他面对着指责他的、被后世史书所书的“忠烈人士”时,他除了心里充满了对这些低等人的不屑与轻慢,更多的,他会在无数个月下独坐的夜晚,想起一个美丽曼妙、身上带着淡淡草香与马奶香的女子。
他是如何没能救了她。
他是如何失去了她。
“算婆说的那些我现在听来,都不会再难过了,昭儿。若她当时能告诉我,你放走我,就会被他们处死,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走。”每年她的生日,他都会独自一人去到她的墓前,独酌到天明。
无数次他都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他看到她在月色下看着他微笑,他歪着头,看到她在昏暗的马油灯下为他补着鞋子,小心翼翼地给他受伤的脚涂上草叶汁。
他骑着马跑遍了草原上所有的部落。
天降大雨,年仅十四岁、还没有长成男子汉、因为经常受欺负而身体瘦弱的他,边哭边骑着马在雨中狂奔。
他抹着眼泪求着每个部落帮帮他。
“毒马部落完颜无,求您救救我,求您救救我和姐姐!”
“完颜无给您磕头了!您今日救救我们,我以后给您做牛做马!”
“完颜无愿为贵部落做一切事,一切事都行,求求您收留我,求求您救救我和姐姐!”
“求求您了!”
他的头磕破了,脸上全是泥,雨太大了,都分不出来他的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汗水,亦或泪水。
他只记得他最后心一狠,掉头回到毒马部落,远远地看到被吊死的完颜昭的时候,他流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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