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2）

半夜的医院安静得过分，除了邻床躺着的老人不时地咳痰，在两床一室的空间里显得轰隆作响，护士便进来用机器替老人把痰吸出来。香野子看着平躺而睡的外公，他那原本消瘦的身型现在就剩皮包骨了，还不时发出难受般的呻吟。香野子看见外公缓慢地挪动右手搭在胸前往下抚摸，便挪开他手替他从胸口扫至胃部。这时外公醒了，半睁开眼看着香野子。香野子握住外公的手对他笑着说道，我回来啦，外公。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些了？外公眨了下眼睛，轻点了下头，然后挣开香野子的手指了指右边，有气无力地喃喃着两个香野子听不懂的字。香野子像猜谜语似的不断地问是要喝水吗是要翻身吗，最后才听清外公说的是外套。她即刻拿过放在枕边的外套给外公，外公指了指衣服口齿不清地说了两字。香野子凭感觉摸进口袋，掏出了一个小红包。外公嗯嗯两声又指向了香野子后，她才明白外公用意。香野子满脸笑容地对外公说新年快乐啊外公你要赶快好起来的话，心里却疼痛得如同被人对准心口开了一枪。

每隔一小时，香野子便按照母亲说的替外公做全身按摩，就像小时候成天给父亲做背部按摩那样，她避开动过刀的位置，用适当力度按摩外公的颈部，肩部，手部，腰部，腿部。她看着外公穿着尿布，插着排尿管，摸着他骨瘦如柴的身子，无能为力的感觉让香野子心里越来越难受。这时，外公一边看着香野子一边举起手不停挥向房门。香野子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握着外公的手说道，我不回去。我今晚要在这里陪你。你乖乖地赶紧睡觉。外公看着香野子没再说话，眼角却流出了泪水。

两个月里，打点滴的针头慢慢地从无处可打的双手转移到脚踝的静脉，直至全身都插不进针头的那天，医生再次把外公送进icu，在脖子唯一一处可以打点滴的静脉上插入针头。有一天隔壁床空了出来，房间里再没有了那个老人家的咳痰声。没几天又来了一个病人，不久也去世了。而比他们年长十几岁的外公居然奇迹般地有了好转，从无法进食到自己能够动手喝两口稀粥，香野子和家人才稍稍放下心来，经过医生的三天观察，在医生同意下便随了外公一直说着要回家的意愿，把病情稳定的外公接回了家。那天夜里，香野子梦见家门外的那条河，在河的上方不知哪里冒出了一只山羊，它一边过河一边咩咩地叫着，声音悠远而悲伤。

某个深夜，母亲突然出现在香野子房前对她说，你外公走了。

看着母亲眼眶通红，她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虽然香野子早在两个月前就做好了所有的，她认为足够的心理准备，但此刻她仍然像从不知道真相那样，又像从未预料到结局那样被震惊了。她才真正明白到，世上从来没有对生离死别做好心理准备的人。无论事情多么地在意料之中，尽管人们做好了最坏打算，但是当事情真正发生，人们才了解到，理性在此刻就像遇到危险的鸵鸟，把身体蜷缩成一团并试图将自身的褐色羽毛融入沙漠的沙尘里，消失得无影无踪。香野子同样努力克制着，向母亲问道，有什么事我能帮上忙。

从丧礼，出殡，火化，再安葬，几次差点要掉的眼泪被香野子生吞回去。她一路上紧随着外公，生怕漏掉任何细节。她尽量待在离外公最近的距离看着他。外公像是睡过去般，安详，平静。四周的嚎啕声，唢呐声，鼓声，鞭炮声都无法叫醒他。世上再没有任何声音可以让外公从梦里醒来了。

你外公啊，生来就很胆小懦弱。火化的时候，母亲对香野子说道，他从七十岁开始，就老是把“我活不久咯，很快就要死了”挂在嘴边。

一挂就挂了二十多年。香野子回道。她想象着外公等待死神随时来临又迟迟不到的感觉。她抽着烟向她母亲说道，听说老人上百岁去世就叫喜丧，要像婚庆那样弄成大红色。

嗯，不过你外公才九十七岁，也可以算是喜丧了。差不多了，有多少人能活到九十多岁呢。

嗯。我还听说，如果听到山羊咩咩地叫着过河，十天内那条村里就会有老人去世。

村里那些人是有这么个说法，但是我觉得这跟什么拜神算命一样没有根据，反正我不信，清明过年拜祖宗倒是需要的，毕竟是自己祖宗。

香野子算了算从她梦见山羊过河到外公去世，正巧是第十天。她又说道，你知道我人生第一口烟是谁给的吗。

谁啊。

外公。香野子平静地说道。正当母亲想要发话，香野子又说道，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一哭，外公就抱着我去厕所抓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