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枉然顾（二）（2/2）

梅月婵喝了口水，把刚才放在桌子上的两个纸袋依次打开，换了一种轻松的语气，眼神中闪烁着明亮的光泽：“报纸上还有一些有钱人家要雇洗衣工、保姆、厨师，各种佣人。我们念书少，这些粗活还是能做的。船上的活做到月底我就辞掉，我想去城里试试。同样是挣钱，还能多长一些见识。”

一包是油亮金黄的豆腐干，另一包红润晶莹的山楂条，望一眼就觉得唇齿生津，轻轻咬一口酸甜细滑让人心花怒放。

每次只要有机会外出，她从来不忘捎回一些大家喜欢吃的东西。看着梅君眉开眼笑的吃相，梅月婵觉得心里无比欣慰和踏实。

“慢点吃，我去把豆腐干给娘送去。”

她记得照顾所有人，唯独忘了她自己。

陆伯平听说家乡遭灾也是唏嘘不已，难怪写出去的信一直杳无回音，只怕他们现在也是流离失所自顾不暇。

几天后，姜少秋再来渔船的时候，梅月婵狠下心对他避而不见。虽是在低头干活，如同有一面无形的镜子，把姜少秋的一举一动分毫不差投射在她的心里。他在远处的树下点烟，一个人独自徘徊或在她干活的船边，像木雕一样静静伫立，始终一言不发，直到他转身离开的背影牵着她假装不经意的视线。

…………………

夜半，清白的月光潮水一样，无声无息流淌进屋子里，梅月婵冷汗淋漓从梦中惊醒。她梦到了母亲，她伸出手去，母亲的样子却尤如幻境瞬间消失贻尽。

“娘，你和姐姐还好吗？”那时，她不如意，可以撅着嘴冷哼一声把头扭向一边，高兴时投怀伏肩任性撒娇，母亲总是一脸慈爱笑眯眯望着她。

此后，长长短短的岁月让她终于明白，一个女孩子长到长发及腰，绾起的不只是青春更是对命运的隐忍与坚持。

梅月婵扭头看看没有惊动梅君，悄悄松了口气。梅君今夜睡得并不安稳，总是不停在翻身，皱着的眉头显示即便是在梦中她仍然免不了焦虑。

月光在梅月婵的眸子里透射出淡蓝的清辉，又躺了一会儿，她轻手轻脚翻身下床。床头有一个枣红色旧箱子，房东用不着送给她们装一些杂物。

箱子没有上锁，取出梅君一直背在肩上小心看护的蓝花包袱。那里有她曾经最心爱的萧，经年辗转间，却再不曾触摸过。

轻轻握紧陪伴自己十几年的物件儿，掌心留下的沁凉与光滑已经有些陌生，但那种凄清委婉的声音即刻在心底荡漾开来，让她忍不住有一种吹奏的冲动。

写着她名字的信封，也被月光镀上了一层莹莹的光辉，梅月婵三个字苍劲有力笔体方正。陆晨留下的那根金钗她一次也没舍得戴过，如今仍然静静的躺在信封里。几年间，这封信再也没有打开过，失眠的夜里，她无数次像现在这样静静地握着信封，手指轻抚过上面的名字，却始终不曾有打开的念头。如同从来没有发现过，只是那些承载的话语从落进眼底的那一刻早已烙上她的心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长久地恍惚后，她黯然的目光才离开那封信，出神的望着在黑夜中透着些微亮光的窗户。光线泛着淡漠的白，将她独坐的身影勾勒成一动不动的雕像。

时光的岸滩潮涨潮落而她就如一枚砾石，裹紧内心的斑斓，一声不响，无数个白天黑夜交替，任由潮来潮往一次次被淹没，浑然不觉无动于衷。白天目睹的一幕又在她的眼前幻现，她看到小女孩恐惧的眼睛甚至身后风雨叠加的路途。许多久违的人和事不觉席卷而来，包括凄雨中折骨断足依旧拼命刨开山土的阿黄、半夜里最后一次用鼻头摩挲她手背向她告别的阿黄、骄傲了一生在风残之际为自己保留尊严孤独离去的阿黄。

究竟什么是命运？她的黑眸中不觉涌上波涛，在黑暗中愈发的明亮。双唇微微颤抖，嘴角绷紧，掠起命运的坚忍。??她沉默、她隐忍但她从不甘心向命运束手屈服。

唏唏嗦嗦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梅君喘息着翻了个身，发出一连串烦躁的唉声叹气。一睁眼睛，发现床铺空空，不见梅月婵的身影，勾起脖子朝身后张望。声音中带着疲倦与担忧：“姐？”

“我在这呢！”梅月婵回过神，把手中的信封装进包袱，放回箱子。梅君默默不语注视着暗夜中的人影，把她每一个动作都收进眼底。

“姐，又想心事了？”梅君粗重地喘息着，把身子转向床边儿，目光满含担忧凝在她模糊不清的脸庞。

梅月婵勾起嘴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随意轻松：“睡不着而已。”走近些，目光落到梅君脸颊时，梅月婵心头徒然不安，急急地问：“你怎么满头都是汗？”

梅君额头上湿漉漉的汗水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梅月婵急忙扶梅君靠在床头，迅速端了木盆出去舀了水回来，给梅君擦了把脸。

靠在床头的梅君，浑身湿透，气喘吁吁，脑袋软软地歪在一边。

梅月婵迅速点亮油灯，蹙眉焦急地问：“梅君？你有没有不舒服啊？”

梅君轻轻摇了摇头，声音虚弱缓慢：“没有不舒服，就是觉得睡不着，很累。”

梅君自己说没事，算算日子也还差一个月，但梅月婵却仍然放心不下：“我去把娘叫起来，让她看着你，我现在就去找稳婆。”

梅君连忙一把拉住她：“姐！真的没事。”

“我们什么都不懂，早做防范好些。”

梅君拉着她胳膊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姐，你别走。你陪我会儿就行，可能天气太热了。”

梅月婵说自己不走，梅君这才松开手。梅月婵又把水中的毛巾拧出来给她擦了擦脸，迟疑道：“我还是不放心，房东告诉过我稳婆的住址，但是一直忙还没有亲自去。明天我不去做工了，买些东西先去认认门。万一有事才好趁手。”

梅君点了点头，抬起胳膊抹了抺发际的汗，突然问：“姐，你最近有心事。是不是和那个姜少爷闹别扭了。”

“我们有什么别扭好闹呢，别瞎想。”

“你不知道，当你提到他名字的时候，眼神完全是另一种样子。”

“别瞎说。我可要睡觉，不理你了。”

梅君一点也不生气，反而嗤嗤地笑起来。

梅月婵脸色肃然，沉沉地叹道，“明知没有可能的事，绝不能留一丝希望，否则会伤别人。不要再提他了。”她的声音若有若无像是在自言自语。

梅君看她熄了灯上床侧身躺下，也不再多话。梅君知道，她若不想说的事，没人能撬开她的嘴巴。这个季节，黑夜短白日长，再不睡，马上就要天光大亮。梅君一手撑着床，弯腰准备躺下。

梅月婵见状急忙坐起想帮她一把，双手刚触到她的肩头，梅君蝎蜇一般发出痛苦地呻吟：“啊――姐，我疼。”梅月婵连忙把手换了个位置。“啊――”梅君仍然发出忍耐地低吟。

梅月婵像碰到了刺猬，双手无措停在空中，紧紧追问：“怎么回事？哪里疼啊？你别吓我啊？”

“我肚子疼。啊――”

梅月婵心头一紧连忙跳下床，摸到桌上的火柴盒，迅速掏出一把火柴放在桌子上，第一根冒了一点星光便卒然断掉，她连忙哆嗦着又捏了一根。梅君低低的哼咛声中，虚弱的火苗在她双眸间闪了闪，渐渐把光亮塞满整个屋子。

“梅君你别怕，我立刻去叫娘起来，然后我去叫稳婆。你一定要等我回来。”

梅月婵投在墙上的影子，像一只巨大的蛾子扑向门口。瞬间，隔壁的屋子想起急促剧烈的拍门声：“娘，快起来。娘，娘？快起来，梅君肚子痛。娘？”

听到薛凤仪在屋里慌张的应答，梅月婵才掉头拉开门栓，奔下台阶，心急如焚冲上空空的街道。

除了摇曳的树影，四下无人的街道只有风摩挲着划过脸颊。受到惊吓的鸟雀，从惺松中卒然醒来，慌慌张张扑打着翅膀，冲出树冠，箭一样刺向暗淡的夜空，瞬间没了踪影。

冷不防，一个男人的声音掷了过来：“梅月婵？大半夜的，你要去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