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闻者足戒（1/1）

有一回我老家的一个叔叔来看爸爸，那是我爸已经不会下床了，他当时住的是一个单间，叔叔来了之后一直坐在爸身边，嘘寒问暖，关心备至，我站在他边上，看着他们兄弟俩说话，过了一会，我觉得我爸该小便了，就想拉开被子看看，我掀被子之前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然后掀了被子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他没尿，我就又重新给他盖好被子。这样我那叔叔就不愿意了，劈头盖脸的对我就是一顿臭骂，骂完还说：“你爸年轻的时候受了多少苦，没有他们这一辈人受苦能有你们这辈人这好日子么？你给你爸换尿垫还深吸一口气，咋啦？你嫌弃他啊？不像话！”他的一番话说得我无言以对，并且他是长辈，他的话是肯定要听的，所以我在旁边只管检讨自己，而且还是诚恳接受认真检讨着自己。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左右，我觉得我爸可能小便了，就又要为他换尿垫，还没走到床前，就被我叔一把推到一边，坚定的说：“你起来！我来换！”说着，他顺势掀开被子，一头扎进被窝里，接着立刻把头缩回来，扭头就向门外跑去，那时候我爸的病房在一楼，出门就是医院的院子，病房楼外就是一排花坛，只听见他“哇”的一声就吐了，我赶紧拿着一些纸巾走出去，给叔捶捶背，并且把纸递给他擦嘴。一番折腾之后，只听我叔偷偷地对我说：“那个味怎么那么冲啊，说不清啥滋味，又臭又怪。”我没吱声，回到病房为我爸换了尿垫，又在房间里点上卫生香，把脏尿垫拿出去洗了，回来搭在绳子上晾着，干了再用。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条件有限，哪有洗衣机，哪有尿不湿，哪有卫生间，哪有可以随时淋浴的地方，又哪有什么导尿设备等等，这一切都没有，有的就是耐心和功夫。可病人长期卧床，大小便都在床上，收拾起来谈何容易，能每天用温水擦擦身子已经是最好的了。最可怜的是病人，受罪不说，那面对时时刻刻都可能来临的死亡，那求生的欲望，天天都在煎熬着他们。所以，别再说那些不靠谱的，没一点用的话可以么？让他们静静地的体会他们的人生，有尊严的活着。请别再对他们指手画脚，他们其实和普通人一样，只不过需要比普通人更坚强，承受的要更多一些而已。

想到这里，我又轻轻地走到云儿的床边。她依然脸朝着里面躺着，我猜她没有睡着，我看了看她，又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哼了一声，表示她没有睡着。我问她：“起来吃点东西吧？”她用很轻的声音说：“我这会不想吃，你们先吃吧，不要管我。”她一动也没动，连身都没有翻，和原来一样的姿势躺着。

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我又来到卧室，不知道我来看她多少趟了，不想让她老这么躺着。女儿和外孙女也跟了进来，我们三个人围坐在床边，小外孙女撒娇搂着她，并娇声娇气的说：“姥姥，起来吧，看会电视好不好？”云儿用手搭在外孙女的腰上，亲了亲外孙女，也答应说：“起来，姥姥现在就起来，再躺就腰疼了。”边说边起来，女儿和外孙女一人拽一只胳膊，把云儿从床上拉了起来。云儿穿上鞋来到小屋，两人又陪她坐在沙发上，让她选台，找自己喜欢看的电视节目。一切好像有所缓解，但她还是不吃东西，水倒是喝了一些。慢慢来吧，让她的气一点点的消下去，无论怎么讲，这次她不高兴不是因为我们三个，到底是什么原因只有慢慢地问，细细的找。

夜里十点多了，云儿依然一口饭都没吃。女儿明天要上班，外孙女也要上学，十点来钟的时候就让她俩去睡了，电视机前就剩我俩，为了不影响孩子们休息，我把她们卧室的门和小屋的门都关了。我和云儿静静地坐着，电视里演的什么我是不知道，云儿看没看我也不清楚，反正都这么坐着，心不在焉的盯着电视屏幕，电视里的人在自顾自的演着。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云儿看看我说：“这电视演的不好看。”我接着说：“还没咱俩演的好呢！”她笑了笑说：“咱俩哪会演戏，都不是那种有表演细胞的人。”我知道她这会心情有所改善，就想试探着问问今天的事情，但我没敢直说，只浅浅的说：“人要是能天天都高高兴兴的多好。”她接着说：“那不可能，就是你自己想天天高高兴兴，别人不一定不影响你，让你不高兴。”我问：“是不是今天有人让你不高兴了？”她用手轻轻捏了下我的鼻子，对我说：“你这个人呐，拿你没办法，啥事想多瞒你两天都不容易，让你三逗两不逗的，我就得把实话交给你。”接着她讲的很认真。下午她接了个电话，那通电话一下说了四十多分钟，开始时关心她的病，认为她目前的状态很好，这让她心里很高兴，无论怎么说，是在承认她的治疗效果；接着就说，你过去的生活方式太差劲，比如吃东西不注意了，性格控制不好了，太不爱运动了等等，这些话她听着就像领导总结工作，逮着她使劲教育了一番，不听吧不好意思驳人家的面子，听吧打心里真的很不舒服，没办法只好耐着性子往下听。接着又说，你看看我，整天跳广场舞，没事就散步，吃饭休息都非常讲究，吃的东西不是环保的不要，不新鲜不要，像垃圾一样便宜的不要，现在我的身体非常好，连感冒都没有……这些话简直有些欺负人，这不是在以己之长欺人之短吗？实际上人吃五谷杂粮，以后说不准谁怎么回事呢，再说，人和人的体质不同，即便是长寿老人，也是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并不是一个固定的模式才能使人长寿，什么方式不重要，适合自己的才是最重要的。这番说教真的是让云儿窝了一肚子的火，她现在需要的是关心，而不是对她生活内容的指责。最后电话那头还说：病该看就得看，千万别心疼钱，人还是命最要紧，钱是身外之物，再多的钱没命了，谁也带不走……。言外之意仿佛是在说要钱不要命了，真是奇怪了，很多人总能很自然的把关心的话变成教育人的话，好像别人就是不会生活，只知道心疼钱，所以才要提醒你，教育你。说着说着又说听说哪哪的大夫特别好，很多人上门找他看病，这些病他一看就好，就是特别特别贵等等。其实很多人在描述一件什么事情的时候，自然而然的带着点道德绑架的味道，拼命强调他们推荐的就是好，你如果不去就是舍不得花钱，就是对家人不负责，对自己不负责，如果不去尝试到头来肯定会变成众人指责的对象，所以除了按照他们说的去做之外，根本就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这个电话考验了云儿几十分钟的心理承受力和耐力，她听得肺都要炸了，强压的火憋得头都是痛的，就这么耐着性子听着对她的一句句“善意”的责问，她诚恳的应承着、答应着、感谢着。翻来覆去几十分钟过去了，或许对方真的说累了，说了一句“有机会去看你”之后，终于放下了电话。云儿也累了，这几乎是教导主任教育了一节课的时间。云儿放下电话，不知道心里有多委屈，她是被病痛折磨的人，是需要极大勇气撑下去的人，更是承受最多的人。这来自周围人的所谓“安慰”，所谓“关心”，听上去就是沉重的枷锁，一个个加在她脆弱的身心上，这么久以来，她听过太多教育，还有高高在上的，拿着眼下的身体和生活方式跟她进行比较的那种指责，这是关心还是炫耀？此时云儿积攒了很久的情绪真的是到了饱和的地步，这无处宣泄的委屈统统化为苦涩的泪水喷涌而出，她再也忍不住了，坐在那哇哇大哭，她想要的不过是理解，可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理解她面对这件事的真实感受？云儿一个人在家放声大哭，把心里压抑已久的情绪和郁闷都倾泻而出。她哭着想着，想着哭着，这种状况让她难以承受，病了就病了呗，病了能勇敢面对已经是需要极大勇气了，现在再来说那些埋怨的话有什么用？现在谁想说一顿就说一顿，好像大家都很了解她得这病的真正原因一样，拿自己和她进行比较，好像就是因为自己能跑能跳，会养生会享受生活，所以才身体这么好；你就不行了，你不爱运动生活方式不健康，所以你病了，我依然健康。一个不幸得了癌症的病人怎么能和他们去比，她本来就是在硬撑，本来就觉得自卑，本来就感叹自己的不幸，听了这些话，她又该往哪里想呢？

听她这么一说，我都想哇哇大哭，因为我们所处的位置和外人不同，我们从开始就在一起承受着这个痛苦的过程，所以，我明白云儿的心情是怎样的，我理解，她痛苦的心像针扎般的疼。电话里的那些话，就好像撒在伤口上的盐，哪里是宽人心，简直是在气人。作为我来说，此时我不能全部随着云儿的感受说，我只能换个方式谈这件事，希望能宽宽她的心。我对她说：“有些人虽是好心劝人，但实际上没有起到这种效果，但共产党人是效果与动机统一论者，动机再好，效果不好也同样没有达到设计目的。”她点头算是同意我的看法，接着我又说了一些事。我说到：“有件事我的印象很深，咱妈在后来十几年还一直表扬你。那是我爸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有时你怕妈累着，就陪她一起在爸的病床前伺候，咱妈有次不在病房，偏巧这会爸要小便，当时他还有知觉，说尿就尿了，你连犹豫一下都没有，掀开被子拿了尿壶立即就去接，当时你还年轻，做儿媳妇的能做到这个份上很不容易，咱妈回来听爸说了之后，老俩口都非常感激你，就这件事她说了十几年，说你好，说你懂事。”云儿听了也很感动，她没想到这件事会让我爸妈一直念念不忘。我又说：“云儿，你明白，人无论做什么事都要自己负责的，不管什么后果也都是要自己承担的，好有好的结果，坏有坏的结果，不能有侥幸心理，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人的心里都有杆秤，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大家都避而远之，就这一点就够受了，别说碰见个性强的人了。现在咱听别人说话也要这样，人家好心，咱们就往好处想，往好处做，心情自然会好些，如果想的不对路只会给自己添堵。”云儿略有所懂的点点头，我看她这会好多了，就问她：“我去给你热饭吧？”她说：“你给我下碗面吧，我还真有点饿了。”我到厨房给云儿做了碗香喷喷的面条，她坐在餐桌边，看看这碗面，又看看晚饭时女儿特地给她买的烤鸭，笑眯眯的说：“这么晚了，敢吃这么多东西么？”我说：“面条下的稀，你把面吃了，再只一个饼卷烤鸭，多喝点汤，吃个水饱，太晚了不能吃太多。”她真的没吃太多，只吃了一张饼卷烤鸭，把汤面吃完了，我们又看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视，觉得消化的差不多了就洗漱睡觉了。

她这一夜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