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莲（1）（1/2）

瞎子管小妮娃叫莲。

瞎子说：“莲是泥里水里长出的物件，梗儿叶儿清清爽爽，最是叫人爱见。”

莲来到瞎子身边，最初的日子，真正让瞎子手忙脚乱。

凭空来个月泊娃子，就是那手好眼好的娘们家都有些张慌失措，何况他一个没有眼的大老爷们儿？

因他走路得打竹板，还要使拐杖，腾不出手来抱那孩子，就想办法让自己像那外乡见到的娘们一样，拿布带子弄成个布兜，将莲系在后背上。

小妮娃要吃的，白天还好，瞎子抱上她，东家西家的串，但凡听到女人声音就跟人说好话。到了夜里，小妮娃饿得哭，他便也跟着哭，哭这妮子的苦命，也哭自己的无能。

后来，他学会了给她喂米糊糊。

米是小米，拿兑舀碾碎了，熬成糊糊，放在小碗里，拿指头一点一点地抹在小婴儿的小嘴里。糊糊不是稀了就是稠了。稀了像水一样，抹到嘴里不顶事，小孩子一会儿又得哭。稠了呢，就直噎得小妮娃直翻白眼。

做尽了难的瞎子，快乐也是显见的：小妮子一天天在长大。

小人儿不到一岁学说话，叫出的第一个字竟是“大！”

瞎子第一次听她叫大，心里不禁打了个寒战！

在集上，莲刚学会走路就是个疯丫头，谁引上就跟谁走。

那一天，杂货铺的老板，一个半老男人就抱着莲指着瞎子问：“那是谁？”

莲：“大！”

瞎子装做没听见。

就听那杂货铺老板哄她说：“他呀，你可不能叫他大，你要叫他瞎瞎。”

莲：“瞎瞎大！”

周围的人都笑起来。

瞎子也笑了，却笑得几分无奈。

这一天，瞎子背着莲往家走，俩人走着走着，莲突然又叫起来：“瞎瞎大，你看，那个光光（蜻）蜓！”

瞎子佯做唬她：“以后再叫瞎瞎，不要你了！”

[莲怔了一下，“哇”一声放声大哭！

莲哭着：“大，我听话，我不叫你瞎瞎……”

瞎子哄着她，等她不哭了，才又说：“也不能再叫大！”

莲止住哭：“嗯……那我叫你啥？”

瞎子嗫嚅一般说：“叫啥都中。”

莲认真地瞅着他的脸：“叫狗狗好不？叫猫猫好不？叫……”

瞎子哭笑不得：“妥了！别叫了。”

瞎子在自己心里说：任她去吧，小孩子家，兴许长大了懂事了，再改口也不迟吧。

莲就这样一年一年叫着大，在瞎子的竹板声中长到七、八岁。

莲自幼小嘴儿甜甜的，一天到晚说个不停，就把个瞎子疼得心尖子一样，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飞了，一直长到七八岁，走街串巷都是在瞎子背上，从没见她下地走过。

瞎子走街串巷地给人算卦，闲下来，便喜欢哼几句小曲：

“莲儿莲儿快些走，

依儿哟呀儿哟，

一走走到七八九，

依儿哟依呀哟，

莲儿莲儿快长大，

呀儿哟依呀哟，

一长长到十七八，

呀儿哟依呀哟……”

那年莲七八岁了，就在瞎子的背上一本正经地问：“大呀，我知道你为啥叫我快长大。”

瞎子问她：“为啥？”

莲得意地说：“你是叫我快长大给你当媳妇哩！”

瞎子笑了。

瞎子这年小四十了，一笑起来满脸摺子，就把一张脸弄得跟朵苦菜花似的。自从离了老家来到这里，这样的笑在他还是第一次，他笑得这么慰贴：“这妮子，谁给你说哩——你长大了要给我当媳妇？”

莲：“街上花婶婶说哩，还有……发大娘。还有……”

瞎子：“你知道啥是当媳妇？”

莲拿小手比划着：“当媳妇就是……给你烧锅做饭，洗衣裳……还有……”

“还有啥？”

“做鞋！做好多好多鞋！”

“还有啥？”

小妮子就答不上来了！

尽管答不上来，她刚说的那些已经像一罐蜜，把瞎子全身骨头缝儿都灌满了。他索性站下，摸摸莲的小脸笑着说：“俺莲可懂事了。”笑毕，又往前走，心头忽地一酸，眼泪就流出来。

莲再跟他说话，他便不言语。

莲就也去摸他的脸，就摸出了一脸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