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2/2)
他每天的作业都是如此,偶然被戏剧社的的社友发现了,拿着他的字,在更衣室吵吵闹闹地念出来,念完后笑话他:“康文豪,没想到你这么酸啊?你以前不是这样的啊,喜欢谁直接告白就是了,难度大点就买花点蜡烛放烟花,哪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这个社友后来在放学路上拦住我,忍不住告诉我,那日,康树告诉他们这帮兄弟:“许若始终觉得父亲为她而死,从此便与人疏离,不愿意别人对她太好,所以我只能打着幌子接近她,说想提高作文分数才找她当家教,说是交练字作业才抄情书。爱一个人,最怕自己给的不是爱,而是压力。我喜欢她,又必须让她没有被人喜欢的压力,不然就是伤害她。这件事你们谁也不准说出去。”那个社友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便求我,“许若,你别折磨他了。你若是还能接受别人的爱,请务必是他。”
说不感动是骗人的,有生之年,我很感谢一个少年能如此小心翼翼地付出真心。
社友走后,康树不一会儿就找到我,紧张兮兮地问我有没有听说什么,应该是告密的社友坦白从宽了吧。
那时夕阳西下,他大汗淋漓,喘着气连说话都很费劲,眼睛里有种害怕,害怕我从此和他拉开距离。
我走近一步,抱住他,从此喊他“阿树”。
6
而我有什么
以前,送走父亲的时候,我在想,也许人与人之间的深情才是最害人的。如果爱得不深,父亲也不会因我离开。
然而,康树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那阵子,我们过得很快乐。通过连日的苦练,他的字已经写得很漂亮。我们常常把板报一分为二,我一半,他一半,一同奋笔疾书到星光灿烂时。
过了一段日子,康树说,他的父亲想见见我。
我不知道穿什么衣服才好,所有的衣服都显得那样寒酸。康树也知道我不会接受他的礼物,于是安慰我不用盛装出席。
那天,我们在酒店等了很久。过了九点,康树有些郁闷地站起来,说:“也许他生意忙,临时有事来不了了。”于是我们便不等了,搭地铁回家,新闻里滚动播放着在繁华路段一个疯子持刀伤人的新闻。
我问康树:“你爸爸的公司是不是在那附近?”
康树看了一眼,不以为意地说:“我爸出行都是司机开车。”见我不放心,他还是打了个电话问,司机果然说没事,康老板只是临时出差了,忘了和我们有约。
我记得,过了七天后,我们才知道真相。
那日的新闻报道,事发现场,数人受伤,一人重伤。我们不知道的是,康树的父亲是那唯一一人。康父平时大多是坐在车里,或出入于高档写字楼,甚少有时间在街上闲晃。那一日,他坐车经过商城,看到万宝龙,忽然想起正在练字的康树和喜欢写字的我,于是告诉司机让自己下车去买对笔作为礼物,然而他就再也没有上车。司机后来见他倒在地上,飞快地跑过去,他尚还清醒,嘱咐司机别告诉康树,就说他出差了。等他好了,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再回去。
医院抢救了七日,康父的身体时好时坏,每次清醒时他都会强调一遍不要告诉康树。
直到他离开,事情再也瞒不下去了。
初闻父亲的死讯,康树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质疑、痛哭、精疲力竭。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康树,看似永无止尽的痛苦终会被时间封印。
康树问我:“你至少还有妈妈,而我有什么?”
于是,他的痛苦没有被封印,反而一直在扩大。
通过调查取证,又经精神科医师证明,因凶手是精神病人,无民事行为能力,法庭判其无罪。
7
结束的日子遥遥无期
我以为自己可以帮他走出阴影,就像他曾经帮助我一样。可是我束手无策。
最开始,他异常沉默,喜欢关上所有的窗帘和灯,在黑暗里如朽木般坐在他父亲的遗像前,一整天一动不动,滴水不进,晕倒了就被送进医院打点滴,出院了又是如此。
我陪他煎熬着,好不容易盼到一天他的状态终于有点好转,愿意跟我出门理发,可是当我们走进电梯合上门,他便恐慌地缩在角落里抱成一团;走到阳光下,他会指着自己的影子害怕地问我:“为什么这个人老跟着我?是不是意图不轨?”走到马路上,他就发疯般地冲进来往的车海里。
我们好不容易来到理发店,当理发师极尽温柔地举起剪子,对着长发几乎盖住眼睛的他说:“你想要什么样的造型?”
他忽然就彻底崩溃了。
他站起来逃跑,被椅子绊倒在地。理发师好心扶他,他抱着头瑟瑟发抖,哀求道:“求求你不要杀我。”
我手上的发型杂志掉在地上,似乎明白了什么,心里升起莫大的绝望。我蹲在地上,伸出手,触摸到他的肩膀。他像触电般地弹开,露出一双怨恨的眼睛,哽咽着控诉我:“他们给你多少钱?你竟然把我给出卖了。”
理发店因为他没法营业,所有的客人都被吓跑了,连洗头小妹都吓得跑了出去,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好奇地看他,议论纷纷,还不时地指指脑袋。经理苦笑着求我:“小姐,请你把他带走,再也别来了好不好?我们小本经营,亏不起啊。”
这一个下午,我的腿蹲麻了,也劝得口干舌燥。他才终于相信我这不是个阴谋,肯跟我回家。走时我发现他随手拿了一把桌子上的剪刀,藏在身后,防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精神科医生确诊后说,他的精神失常,是由于巨大的精神打击所致。
“他什么时候会好呢?”我问医生。
医生叹了口气,说:“遥遥无期。”
8
你什么时候会醒来呢
康树的眼睛,像死去的千年古树被啄木鸟啄出的树洞,深不见底,幽暗无光。
我试着讲述我们的过去勾回他的神志,我还把他练字写过的一沓沓厚厚的“情书”摆在他的面前,一篇一篇地念,念得自己面红耳赤,念得自己痛哭流涕,念得自己心如死灰。
我念到朱生豪写给宋清如的话:“要是世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多么好,我一定要把你欺负得哭不出来……但愿来生我们终日在一起,每天从早晨口角到夜深,恨不得大家走开……我们都是世界上多余的人,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最重要的人……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我伏在康树的腿上,抬手抚摸着他木讷的脸,问:“阿树,你什么时候才会醒来呢?”
什么时候醒来觉得甚是爱我。
他却一言不发地把我推倒在地上,站起来,走过的时候,他的脚踩中了我的手,可他却麻木不仁。我拿了些冰块敷在自己的手上,等没那么疼了,就又笑着去找他。看到他打开冰箱在找东西,就极尽温柔地问他:“饿了吗?”
他愣了片刻,忽然把冰箱里的东西全部都扔到地上。地上汤汤水水一片狼藉。他淡定地告诉我:“不饿。”
好多人劝我放弃算了,包括那些曾经恶意对我的女孩。康树已经退学,如果一辈子都是这样,只会连累我。连他家照顾他多年的阿姨最近都被他给逼走了,好在后来又招了一位陪护,这个三十来岁的女人照顾病人极有耐心,就算康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给砸了,她第一时间却是问他有没有伤到手。
大家都说:“既然他有人照顾了,那你就抽身吧。”
我不假思索地拒绝,曾经爸爸没有怕我连累他,如今我也不怕康树连累我。
我总坚信他会好起来的,纵然他对我再坏,我也总是能看到他眼睛里一抹一闪而逝的心疼。
9
当他演戏时,他会眨眼睛
康树一病,戏剧社社长一职也就被人顶替了,包括他演的男主角。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有个影视公司看了我们学校戏剧社的表演,觉得非常好,打算签下男主角。
我每天都会把学校的新闻讲给康树听,就像个唠叨的老太婆,这件事自然也说了,本来是想让他高兴高兴的,因为他为戏剧社花了很多心血,现在成绩这样好,离不开他当初的悉心付出。
等我说完,他平静地说:“困了。”
他把自己关进卧室里,隔着门,我清楚地听到他在练习剧中的对白。
我这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即使这是件好事,可对于康树来说,这应该不是好事吧?他曾经是社长,也是男主角,可现在这些现在都已经不是他的了。
我找现在的男主角要了影视公司的联系方式,把康树以前排练时的影片邮寄过去,并附言:“你们能不能等他病好后,给他一次试镜的机会?”公司回复得很快:“抱歉,听说他生病了,我们也很遗憾。其实,我们以前就看过他演的角色,只是觉得他演戏什么都好,但就是改不掉眨眼频率加快这个毛病。这次看了新男主角的表演,觉得非常出色,才决定签约的。”
收到回信的那一刻,我的手脚冰凉,脑海中有许多片段一一浮现。
他说“许若,我挺……”的时候,没有眨眼睛。
他躲到理发店的桌子下看着我的时候眨了下眼睛。
他把冰箱里的食物全部扔到地上的时候眨了下眼睛。
许多次他伤害自己伤害我的时候都眨了下眼睛。
我以前只以为是他的头发太长,几乎快要遮住眼睛所以不舒服才眨眼睛,可现在才知道,当他演戏时,他会眨眼睛。
我终于知道他想干什么,他在准备以同样的方式复仇,可我知道他不会。
10
因为你是个温柔的人
有时候,生命之重,远胜于我们所能承受的。有多少人能够在这个疯狂的世界,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我陪着康树看他以前排练的录影带,我笑着说:“你注意到没有,你演戏的时候,眨眼的频率会比平时要快。”
他浑身僵直,开始眨了一下眼睛。
这时,陪护阿姨做好了晚餐,喊我们吃饭。
我继续说:“其实陪护阿姨是那个疯子的女儿,她生下来时他父亲就已患病了,她从小照顾她的父亲,长大后还专门选了陪护专业。她听说那件事后,就主动找上门来。她说,如果你病一辈子,她就照顾你一辈子。”
我握着康树的手,盯着他的眼睛问:“你想方设法逼走我,是为了不连累我,是为了找机会复仇对吗?阿树,你逼不走我的。因为我知道你是清醒的,只是假装睡着了。就算我走了,我知道你也做不出那些疯狂的事来。因为你是个温柔的人。”
我眼看着一滴接着一滴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便知道他终于放弃了,清醒了,回来了。
当我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时,我曾经问他,后不后悔。
他说他不后悔,比他自己活下去更重要的事是,他爱的人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而后我终日自责,直到康树出现,他说:“爱一个人,最怕自己给的不是爱,而是压力。”我才明白爸爸从来都不希望我是在重压之下继续活着。
康树让我从这个自责的梦中醒来,我也要让他从这个复仇的梦中醒来。
醒来后如朱生豪所写:“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因我们谁也没有放弃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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