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1/2)
朱生豪:我们都是世界上多余的人,
但至少我们对于彼此都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人。
1
楔子
这年代,甜言蜜语的人多,还有多少人手写一封情书?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我行过许多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丁玲写给胡也频:“你从一种极颓废、消极、无聊赖的生活中救了我。”
萨冈写给萨特:“这个世纪疯狂,没人性,腐败。您却一直清醒,温柔,一尘不染。”
以上名家的情书,康树曾一封封抄写给我。现在,我把这些字拿给他看,他眼神空洞地望着我,说不记得了,然后把这些纸撕碎,抛向天空。
许多事,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了。
2
因为没有人告诉我
我和康树虽然同班,但属于八竿子打不到一块的人。若用几个关键词来分别形容我和他,他是脸好、有钱、任性,而我是普通、普通、普通。青春对于康树这种耀眼的人才能算青春,对于我这般普通的人只能算岁月。
我的岁月里,唯一出彩的是我的字极其漂亮。一直以来,班里的黑板报都被我承包了。反正放学从未有过约会,所以我花费了大量时间在黑板报上。粉笔灰像雪花一样落满肩头,锁门时常常天已全黑。
可是康树满不在乎地告诉我:“反正很少人看你的板报啊,不如我写点大家关心的好了。”
那时,我刚办完这星期的板报,出去洗手,回来就发现戏剧社排练结束的他擦掉了我的心血,随意在上面写了他们戏剧社的表演时间和场次安排。我怒气冲冲地吼他:“你在干什么?”他一愣,回了我上面这一句。
然后他看着我泛红的眼眶,语无伦次地道歉。
“为了这个板报,我连周末都没休息!”我痛心疾首地看着被他毁掉的板报,他新写上去的字写得那样张牙舞爪,丑到极点,和他清俊好看的脸极不相称。
他却一副很讶异的样子,“为什么不和朋友约出去玩呢?我记得上周末李艺包了游乐场办生日派对,只要报我们班,工作人员都会让人进的。”
我低着头,回答:“因为没有人告诉我。”
我就像教室后面的黑板报一样,明明存在,却总是被大家熟视无睹。
气氛陡然变得怪怪的。我别过脸,不让康树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拿了黑板擦,把康树写的字都擦掉,然后再重新规划了一下板报,补上被他擦掉的部分,又专门留了个区域写上戏剧社的比赛日程。
速度极慢,康树也没有急着走,就看着我一笔一画地写字。
他在身后,我极不自在,我早已习惯了一个人留在偌大冷清的教室里做自己的事。那天,我记不清写断了多少支白色粉笔,他都会马上躬身捡起来,递给我。
“何必这么麻烦必须重写呢?”他看着我额头上的汗珠,不解地问。
我毫不客气地回答:“你的字太丑,我无法忍受和你的字并列在同一个板报上。”
他竟不生气,咧嘴笑了,“写字嘛,能看清楚写的是什么就行了,谁管好看不好看。”
我直勾勾地盯得他,脸色微变,反唇相讥:“人嘛,能分清楚谁是谁就行了,那为什么还有好看和不好看之分呢?人生也是天差地别。”
他讪讪的不再说话。
翌日早自习,康树迟到了,老师正要责备他,他直接走上讲台为我宣传道:“对了,各位同学,我们戏剧社的日程安排出来了,你们到板报上看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全班同学的头都向后扭,望着我的板报找戏剧社的信息。我们学校的戏剧社在全省都很有名,出过几个明星,康树作为戏剧社社长简直就是明日之星。
有人问:“谁写的?字还挺好看的。”
他站在台上,英姿勃发像个太阳,中气十足地回答:“许若办的。”
那时,台下的我,紧张得薄衫湿透。
后来,我专门看了一场他表演的戏剧,每逢他出场的时候,少女们的呼吸就一窒,看着他的眼神如痴如醉。散场后还有低年级的小女生红着脸找他要签名,我一想到他的字就笑了。那时他仿佛心有灵犀地抬头,远远望着我嘴角骤然僵硬的笑容,那皱眉的样子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笑什么。”
3
应该有上千遍吧
我以为这只是岁月的一段插曲。人好看字难看的他和人难看字好看的我可算不上什么互补绝配。可惜有些人不这么认为,她们认定康树能在全班叫出我名不经传的名字,就是有故事。然后她们挖出我们曾单独在教室共处至深夜的事,大肆渲染。
结果是,在一次文艺晚会上,每个班都要出一个节目,在别人劲歌热舞后,我们班本来要表演独舞的女生喊脚疼,女生们便拱我上台表演。于是我走上舞台把大家的兴致全给败坏了,因为我摊开了一张白纸,开始慢吞吞地悬腕写字表演书法。
那场景要多怪就有多怪,一旁音乐社的同学简直不知道该给我放什么配乐,匆匆上网搜古风歌,然后不小心点了“法海你不懂爱,雷峰塔会掉下来”。
场下的观众忍不住开始大笑。康树站起来一声吼:“笑什么笑,有本事你试试比她写得好看!”然后,他带头鼓起了掌。
他作为戏剧社的社长,社员们都唯他马首是瞻,一票俊男美女立刻都站起来奋力为我鼓掌。
表演结束,我退到后台,见他已经站在那里,得意扬扬地说:“你看我帮了你,你总得回报点什么吧?不如帮我设计个签名?”
后台有很多女生,都竖起耳朵等我的答案。我想了想,怕他是可怜我,也怕他是有点喜欢我,便摇头拒绝:“我很忙。”康树失望地离开后,有个女生走过来对我说:“算你识相。”
其实我只是很克制,不妄想太多,这样也就不会害怕失去。更何况我确实很忙。
除了在学校上学和在家休息的时间外,我还在外面做家教,扮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在小学门口举着一块“书法家教”的告示牌。现在很多小孩子玩电脑,字写得歪七扭八的,不过康树的字呢,比我教过的所有学生都还要丑。
康树有一次来接他表弟放学,凑巧撞见了我。我看见他,默默用牌子挡住自己的脸。他走过来,用手拂开我的牌子,喊我的名字。
因为康树穿着高中校服,旁边正在问我一堂课多少钱的家长开始怀疑我:“你们是同学?难怪我看你的脸这么稚气,怎么都不像是大学生。”
家长走后,我不受控制地朝无辜的康树发脾气。而他早已习惯了被众星捧月,本来可以不受这份闲气的,现在却默默地忍耐到结束。
等我发泄完了,又后悔地补了一句:“对不起。”
他看着衣着朴素的我,直接问:“你是不是很缺钱?”
我被人戳中心事,抿着唇一言不发。
他又问:“一堂家教课多少钱?其实你看我也挺缺个练字的家教的。”他还找了个荒唐的理由,说自己偏科严重,理科可以满分,可文科永远都不及格,作文更是惨,一定是阅卷老师看到他鬼画桃符看得想吐,所以希望字练好了能多点卷面分。
我本来想拒绝的,可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因为他猜得没错,我的确缺钱。
4
许若,我挺……
康树家很冷清,除了他以外,只有一个做完家务就离开的阿姨。他是单亲家庭,他父亲忙于工作,极少回来,也极少有时间陪他。虽然这样,却也不忘履行一个父亲的职责。比如,在康树小的时候,就算他远在异地开会见客户,也仍会让康树把作业传真过来,他飞快地检查一遍后,标出错的地方。如果康树班上要开家长会,他会大老远打个飞的过来,开完家长会又匆匆飞回去。他尽一切努力证明他很忙,可他依然爱康树。所以康树成长的岁月虽然寂寞,但从未埋怨过父亲。
他那么阳光向上,不似我,就如同角落里喜阴的植物。
既然答应了当他的家教,我就想起上次他请我设计签名的事,那段日子我写了很多个不同风格不同字体的康树,应该有上千遍吧,写满了整个本子。
我把最满意的成果交给他,他看着很喜欢,可死活练不出我的笔锋,“康”字写得像得了佝偻病,“树”字像瘸了腿。于是他便让我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写,他从中感受一下我是如何施力的。
除了父亲以外,这是我第一次握住男生的手,写完一个“康”字,纸上突然多了一滴我的泪水,慢慢地晕开。
我只是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小时候,他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教我怎么运力写字。
我的一手好字,全归功于已逝的父亲。
康树开玩笑说我是不是被他的字给丑哭了。我第一次向外人提及我的父亲。他是个教书匠,儒雅的中年男人,对我和母亲极好,我们家经常是一家三口一起练字,在墨香里会意地一笑。幸福在我一次入院后破灭。我需要进行肝移植,而父亲决定捐肝给我,手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术后,我恢复了健康,可过度劳累赚钱养家的父亲却失去了健康,一年后辞世。辞世前,他反复告诉我,与我无关。父亲走后,家里的境况更加捉襟见肘,因此我才会冒充勤工俭学的大学生四处找家教的工作。
我看着康树看我的眼神,提醒他:“别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随即敲了敲桌子,催促他练字。
他开始重新练字,但仍与我说话:“不是同情,只是觉得你很坚强而已。许若,我挺……”
他说的每个字都像一只穿山甲,不懈地钻进我的心里。我心烦意乱喊他闭嘴,要他专心。
他未说完的后半个句子只能咽进喉咙里。
当日的家教结束,我给他布置了一篇作业,让他勤加练字,他咬着笔杆歪过头问练什么。
我严肃地回答:“唐诗、宋词、元曲,甚至《三字经》《百家姓》,你爱练什么便练什么,记住一笔一画写工整。”
当我说完,他的嘴角流露出意义不明的笑容。
5
哪需要这么多弯弯绕绕
翌日,我拿到他练的字便懂了。
沈从文写给张兆和:“我行过许多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他耸耸肩,别过头,颇无赖地说:“什么都可以练,那我抄写文豪们的情书也是可以的吧?”
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他有些失望的样子,准备把作业拿回去。我阻止他,说:“我收着,比较一下你每日的字有没有进步。”他忽然就像看穿我那样笑了。
接下来他每天都是手抄情书交作业,我也一一收走,妥帖收藏。
我衣着朴素,因为家里缺钱,我也从不和同学聚会,因为怕大家去消费昂贵的地方,我连aa制都付不起。他交过的作业里,有一句是徐志摩写给陆小曼的:“我爱你朴素,不爱你奢华。你穿上一件蓝布袍,你的眉目间就有一种特异的光彩,我看了心里就觉得不可名状的欢喜。”
有一次家教时,我看着他打开书包,里面掉出一封女生偷偷塞进去的书信。他没有打开,而是放在一边,我时不时走神。第二天收到他的作业,是鲁迅写给许广平的:“我决定目不斜视,而且将来永远如此。”
班里有同学发现我成了康树的家教,她们不敢在康树面前胡说,却总到我的位置边上说风凉话。然后康树交的作业便是亨利米勒写给阿奈兹宁的:“人们说我们会很惨,我们会后悔,但是我们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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