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为名(2/2)
他讪讪地笑了笑:“晏星拒绝了几家设计公司的邀约,执意要去当一名饮风露宿的海员。下周就要离开了,你要不要去送他?”
我想起阿亚曾说过的话,每一个画画的人都有一颗向往自由的灵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而晏星为了自由,选择四海漂泊,没人能留住他。
最终我还是没去送他。
毕业后我找了份不错的工作,再不需要攒一年的钱,才能出国旅游一次。
再见晏星已是四年后。
我们在澳大利亚的布里斯班海港相遇,那时我提着行李箱准备检票上船,他靠在船舷边抽烟,我一抬头就看到他望着我。他变了许多,黑了,却不似从前那般瘦弱,那双眼睛却依旧清亮如昨。
他愣了愣,熄了烟,慢慢朝我走来,接过我的行李时,看到我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笑了笑,问:“要结婚了?”
我点头。
他又问:“你要去哪里?”
“巴西。”
“真巧,我这次航行的终点也在那里。”
我跟在他身后,一公尺的距离,我却觉得我们之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走过甲板时,他的同僚见了我,暧昧地朝他吹着口哨,他熟稔地跟他们打招呼,再也不会脸红了。
在海上有种不知年月的寡淡,我时常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风,在透彻的蓝天下看旅游图志。晏星不忙时,会过来和我聊聊。他说这些年见过的山山水水,异域风情,却唯独不说自己。
他问我为什么会想去巴西。
我打开翻得起毛边的旅游图志给他看,其中一页写着:这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只有两个,一处是深海海底,一处是亚马孙丛林。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丛林可不是个好地方,太危险了,你去那里干什么?”
“谁知道呢?或许就去散散心。”说完我就笑了,“这条航线的终点站是巴西,那你去过那片雨林没有?”
“那鬼地方谁敢去啊。”他耸肩,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每次归航后,我都会在雨林边的小镇休憩几个月,那里是loli的故乡。”
说到loli,他眼里有温柔的光,侧脸看向我,“如果你不介意,到了巴西我可以当你的向导,顺带去亚马孙河看粉海豚。”
我笑了笑:“愿意之极。”
轮船在海上漂泊了大半个月,这里的星空辽阔而寂寥,如此美丽的夜景,往往适合用来回忆。
我问晏星:“你还忘不掉晨晨吗?”我的语气那么坦然,殊不知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船头悬着一盏马灯,照进他幽深的眼里,他比从前深沉了许多,我已读不懂他的情绪。他从裤兜里掏出一本小巧的素描本,翻开,是一个飘逸如人鱼的少女的身影,脸上却是模糊的线条,空白处用炭笔写满了“晨晨”。
就在我想要拿过去细看时,他又将素描本收了起来,那个小动作,让我鼻酸。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情绪的落差,自顾自地说:“我好像得了失忆症,这些年我甚至都记不清她的样子,只得一遍又一遍写她的名字强迫自己不要忘记。”
“既然那么痛苦,索性就忘了吧。”我低声说。
他苦恼地揪着自己的头发,眉头皱在一起,我想要抚平他眉间心上的忧愁。
“我不能忘记,你不知道,曾经的她对我意味着什么。”
“什么?”我屏住呼吸。
“温暖。”
6
巴西之旅,还是未能成行。因为在抵达巴西时,我临阵脱逃了。
回国后,我收到一张手绘的明信片,是晏星寄来的。一群粉海豚,跃出辽阔的河面,远处一轮不知是晨曦还是日暮的红日,静静地飘在长河尽头。
晏星的字清隽飘逸:北辰,你应该来亚马孙河看看,这里是粉海豚的天堂,他们恣意游曳在水中,让人觉得世上再无孤独的存在。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晏星就是离开亚马孙河域的loli,翻越重重山水,抵达一个不属于他的海域,一路漂泊,那么孤独。
在抵达巴西的前一夜,晏星和我在甲班上喝酒。北方散乱地布着几颗星,他数了数,“是北斗七星,好像你的名字。”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没有说话。
海风静静地穿梭在我们之间,他喝了口啤酒,突然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笑了笑,回敬他:“一见钟情的典范就在我面前,我怎么可能不相信。”
我一件件细数起许晨晨的缺点:“公主病,为人傲慢,还从不给你好脸色,你们也不过才见过两面而已,男人真是肤浅的动物。”
“不是一见钟情。”晏星浅笑着纠正,“而且,不是两次,而是三次。”
“还有哪一次?”我问。
晏星似陷入了回忆之中,他嘴角有笑溢出:“那算年少时唯一让我觉得温暖的事。”
他说:“高中时我被同学孤立,有一次被揍之后,他们将我锁在了教学楼的顶层。那晚天黑得像罩了一块黑布,我绝望得甚至想从楼上跳下去。那时许晨晨打开门出现了,她虽什么都没说,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一直陪着我,那一刻我真的觉得她就是我生命中的光芒。”
我沉吟了许久,问他:“四年前那样的许晨晨,你难道就没有想过,是你认错人了吗?”
晏星一脸苦涩:“不会的,那晚他家人来找她,喊了她的名字。即便那时的我独来独往,也知道学校有一个叫许晨晨的女孩。”
7
许晨晨要结婚了,她寄来喜帖给我。疏离五年后,我们冰释前嫌。把捧花抛给我后,她抱着我说:“北辰,忘记他吧,晏星那样的人,并不能带给你幸福。”
换了从前,我肯定会推开她说,关于晏星,你知道多少,你又凭什么妄下定论。但这些年,我身上的某些棱角早已被磨平,我不忍心再伤害这个关心我的人,于是只回抱她,轻声说,知道了。
但我并不会妥协,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晏星因为那所谓的“病”生活得有多艰难。我认识他的年月,甚至比许晨晨还要久上许多。
我第一次见晏星是八岁那年。父母的同事在一场工厂事故中罹难,我随他们参加了葬礼。
小小的晏星穿着白色的丧服,独自坐在角落里,眼睛明亮得就像是最通透的玻璃珠。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男孩子,特别想和他成为朋友,就在我朝晏星走去时,妈妈却一把拉住了我:“别过去,那孩子有病。”
晏星父母去世后,所有人都说晏星有病——不再和人说话,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他突然狂躁起来。
在父母的明令禁止下,我只能偷偷窥视晏星的生活。他没有朋友,而我是那么想成为他的朋友。没多久父母换工作了,我家搬去了城市的另一端,那几年我便再未见过他。
后来,我终于知道,受到创伤的晏星,只是得了一种叫“自闭症”的病。
直到读高中,我才再次遇到晏星。他的自闭症已经好了,但他还是那么孤独,“精神病”的标签一直都跟着他。
越长大越丧失了勇气,因为世俗的偏见,不想被孤立,不想被嘲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掩藏起想要接近他的小心思,又当起了曾经的偷窥者。
晏星被同学殴打的时候,我也混迹在那群看热闹的人里。我痛恨那样怯弱的自己,却丧失了一种叫勇气的东西。
没多久,晏星就从学校销声匿迹了。
没想到六年后,会在海洋馆又遇到他。
8
渡轮在中国靠岸时,晏星来看我。
我还是没忍住,告诉了他许晨晨结婚的消息。我试图从他脸上找出一星半点的难过,但我失败了。他显得很平静,甚至还笑着说:“希望她幸福。”
再次起航时,我去送他,港口的风很大,走前他看着我欲言又止,眸光落在我左手的无名指上,他说:“北辰,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愣愣的,不知该怎么回答他。风“呼呼”地灌入我的耳里,渡轮上的大烟囱冒出滚滚浓烟,他往船上看了一眼,揉了揉我的头发,说:“珍重。”旋即转身离开。
他大步流星地朝轮船走去,看着他的背影,我有种直觉,如果这次我再不做点什么,他将从我的生命中永远消失。勇气在这一刻源源不断地迸发,我追上他,拉住他的衣袖。他停了下来,我深呼吸一口,孤注一掷:“晏星,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流畅的背脊线条僵住,一声低笑从喉咙溢出,“别说傻话了。”他想挣脱我,我却固执地不肯松手。
“我没有开玩笑,我要结婚了是骗你的,布里斯班港口偶遇也是我刻意制造的,就连这枚婚戒也是假的,只有这样,我才能坦然地见你……”我说不下去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愧疚,全化成了酸涩哽在喉头。
晏星没有回头,他拉下我拽着他衣袖的手,我想完了,他还是要离开。我痛苦地闭上眼,不敢看他离去的背影。
下一秒,我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他的下巴抵在我的肩膀上,低哑的嗓音在我的耳边响起:“北辰,那你再等我三个月好不好?等这次航行结束,我们一起去loli的故乡。”
我的肩上落了一场雨,那咸涩的雨水一直蜿蜒到我心底。我不知道晏星为什么流泪,是对许晨晨的告别,抑或是为我的执着而动容?
但他终于接受了我,这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开心的事了。
三月之约将近,我提前一周到了晏星经常停歇的秘鲁和巴西交界的边陲小镇等他。
我住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小旅店里,晏星是这里的熟客,所以老板对我也亲热起来。
天晴时,他划船顺流而下,带我到丛林边缘摘新鲜的野菌。站在这片苍茫的丛林边缘,我开玩笑说起想去丛林探险。
老板突然就严肃起来,劝我打消这个念头。他说:“这片丛林危机四伏,猛兽、沼泽,即便是一只蚊虫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晏星告诉过我,老板的儿子就是消失在这片丛林之中,所以当地人对这片丛林都有种本能的敬畏。
算着时日,我便去港口等晏星。那天狂风肆掠,不一会儿,豆大的雨就砸了下来。我住进港口边的旅店,风雨一夜未歇,晏星的电话也一直无人接听。
我从未想过,这艘朝着南美洲航行的船,我永远都等不到了。
那天我离开小镇赶往码头时,提前归航的晏星为了给我惊喜也匆匆朝小镇赶来。或许就在亚马孙支流上,两艘船就此错过。
我恨透了自己的幼稚行径,离开小镇的那天清晨,老板还在睡梦中,我恶作剧地留了一张“我去丛林探险了”的便笺条贴在门上。
晏星赶到时,得到的是我在丛林失踪的消息。黑云沉沉地压在丛林上空,暴雨即将来临。
一众人在森林边缘找了我很久,暴雨凶猛地砸了下来,丛林里升起了迷雾,老板念叨着,神仙发怒了。十几年前,他儿子也是消失在这样的迷雾当中。
而晏星始终不肯回去,他们拉不住他。他一头扎进了丛林深处,就再也没有出来过。
9
晏星的船友把他留在船上的物品交给了我,几件衣服,还有那本素描本。翻开,许晨晨的轮廓在纸上跃现,炭笔淡了墨迹。
我一页页翻到最后,失声痛哭。
那晚,我又梦到了那片浩瀚苍茫的丛林。
丛林上方,星辰满空,?loli驼着晏星,朝我游来。晏星牵起我一起飞到丛林上空,星星环绕,夜风在耳边呢喃,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我露出白牙对晏星笑,说:“晏星,我喜欢你,好多好多年了。”
他说:“我知道。”
我又说:“全校都知道有一个许晨晨,却不知道我的小名也是辰辰。那年陪着你的人,不是许晨晨,而是沈北辰。”
他摸了摸我的头,笑容潋滟,说:“我知道,辰辰。”
我生气地撇过头,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而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他被我绕口令一样的话逗笑了,缓缓说:“辰辰,你只需要知道,晏星喜欢许晨晨只是一场幻觉,而喜欢你却是真实的。”
后来,环游世界不再是我的梦想,每年我都会去亚马孙丛林边的小镇住上一段时日,奢望有一天,晏星站在丛林边缘对我说,北辰,让你等久了。
那本素描本,我也一直带在身上。
除去第一页没有脸的许晨晨外,后面的一页页,全是我。
我的模样,那么清晰,那么深刻,被执笔之人篆刻在纸上。
最后一页是晏星用钢笔写的字:在外漂泊的四年,我忘了许多人和事,却始终遗忘不掉你的样子。我想在你递毛巾给我的那一刻,我就喜欢上了你。
我又想起了那句旅游图志上的话:这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只有两个,一处是深海海底,一处是亚马孙丛林。
曾经的我认为世界上最神秘的地方莫过于晏星的心,他就像月迷津渡的港口,我还未拨开,迷雾又渐重。我只得在原地等待,等待他牵起我的手,去往那个我向往已久的地方。
而今我才明白,这些年我一直在他心里,只是云翳挡住住了星辰,我们都迷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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