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一痴一醒（1/2）

门前有刀剑划过的痕迹，草木屋墙角倒塌，杨婵觉得事有不妙，快步走了进去。

室内一片血腥，敖寸心与摩昂太子相视着僵持不下，空气中充斥着无边的怨气，哮天犬虚弱地伏在地上吃痛地哼哼叫唤。刘沉香的道行算是属这些人当中最高，便立刻感应到这怨气非同小可，乃是世间最邪之源，诡异至极，如若不除去，来日必定会成为天下大患，甚至颠覆三界，逆转六道轮回。

可是这怨气从何而来呢……

杨婵却是没有这些感知的，只见西海龙太子手提着剑，剑上血迹斑斓，三公主又那样难看的脸色，恐怕也是有些不清醒的。想到这些人里唯独缺了二哥，想他仙姿已去，偏偏映入眼帘的场景凄惨又触目惊心，怎叫人不为他担心。

她来不及与三公主禀明来意，也再没心思去管沉香，整个心犹如跌进了深深的湖水，人都变得失魂落魄的。

是，杨婵怪过他，怪二哥拆散了她的家庭，看到二哥坠入尘埃却依然清高伟岸的样子，觉得他可怜又可怕；想过要拉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去爹娘的坟前自裁，以免杨家蒙羞；也曾亲口说，杨戬是生是死，都与她无关。

可是他是她的哥哥啊，身体里流淌的是和她一样的血，是比十月怀胎生骨肉更亲的血缘，是杨婵在这个世上的唯一。如果连他都不在了，杨婵过得再幸福，也不过是一个可怜的孤儿……神仙意味着长生，却不是不死的，她的生命虽然一望无际，但也会有消散的那天。她不想……消散后变成烟雾，她不想死后回不了家……

或许每个女子都会离开家的，嫁给心爱之人，然后生儿育女，再组成新的家庭。但是……灌江口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啊，是一片落叶的根本，杨婵想，她终归还是要回去的，去到爹娘的身边。那时庭院里的桂花芬芳，仙音烛飞转，有二哥在前方带路，三妹再也不会害怕黑夜……

所以他怎么可以丢下她不管，就这样离她而去？他怎么可以撒手人寰，让他的妹妹再也没有娘家可回？

二哥你大约不知道，在华山洞里囚禁的二十年，我百般无聊，所以嗜睡许多。经常做梦，梦到我死了，死于二十多年前西岳顶上的那场空前的大灾难，沉香在摇篮里哭。我将生命奉献给我一生最钟情的男子，将生命献祭给我最信仰的至死不渝的爱情，我无怨无悔……

梦见我们都不在了，我们之间的仇恨也不在了，然后爹娘和大哥来接我们回家。梦里没有刘彦昌，也没有沉香，只有我跟你的小时候……

杨婵脚下几步蹒跚，慌张地四处张望，四处寻找，沿着血迹走进狭小破败的里间。

……

“二哥！！！”

敖寸心听到房间里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得她身子陡然一僵，却又像傀儡一般，安静地站着，目光久久望去一处，一句话也说不出。

沉香也被杨婵这样凄厉的尖叫声吓了一跳，印象中娘一直都是清秀绝伦的女子，似水容颜不枉仙，就连哭泣的样子都是那样梨花带雨，温婉如秋月。他还从未看过娘这般失态，痛哭失声，仿佛天都塌陷下来，崩溃而令人不可承受。她此时不再是端庄淑丽的仙女，也不予稳重，足以担得一位少年英雄的母亲，却如稚子般彷徨无措。一声哭喊，如洪如兽，惊神泣鬼，感天动地。

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真的没人能明白……

曾经相依为命过的两个人，一起阅历过太多苦难之后，总不免会对其产生依赖。

而他曾经就是她的依靠、她的信仰，有二哥在的地方，杨婵从来不用担心，可以遵从本心，可以偶尔任性。有二哥的庇护，杨婵可以与喜欢的人长相厮守，永远不会有后顾之忧。

即使后来……信仰破灭，她的无条件依赖变成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即使他自甘堕落，权欲熏心，她也不舍得他死的。

很矛盾吧？很可笑吧？从前猜忌他惧怕他，生怕他有朝一日东山再起伤害她的丈夫和孩子。却如今，悔不当初，痛恨难自处，心里想的是：杨家的人都死了，断了香火绝子绝孙，没有留下一点继承……杨婵啊杨婵，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悲伤到了极致，无尽哀恸转化成熊熊的愤慨。如星如月的女子也会失去理智百般失态，善良慈悲的圣女也会变得杀气腾腾。杨婵手起一诀，便冲出去找摩昂报仇出气。

是啊，那个人就算有再多过错，也是她杨婵的亲人，她怎么可以让唯一的哥哥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在外人手里！

出招太快，刘沉香都来不及阻拦，母亲就一个箭步近到摩昂身前，却是没有宝莲灯加持，敌我双方实力悬殊，故而招式又被反噬回来，打到她自己身上。

沉香赶紧一手接下被灵力击溃得连连后退的母亲，心中不快，向龙太子大喝。“西海太子！你伤我娘亲又是何道理？”

“杨戬罪有攸归，除他是天下大义。你娘是非不分徇私至此，想来也是一路货色。”

“你！”对于杨戬怎样被人辱骂，沉香原是不在乎的。毕竟他们舅甥相处甚少，而后二郎神又做了那么些天地不容的事，他们之间仅剩的一点亲情也早就磨光了。后来知道丁香没事，四姨母也没事，一家其乐融融的，又过去了好几年的美好时光，对杨戬的恨也自然平淡了许多……只是娘还对这个哥哥放心不下，旁人骂了他的亲娘舅，事实上也是拖亲带戚地轻视了他的母亲，这是沉香作为一个孝子无法容忍的。

刘沉香又一向狡黠而伶牙俐齿，话锋一转，讽刺道，“你们西海又分了什么是非？堂堂龙公主杀害凡人以百条性命视为刍狗，你不大义灭亲抓她来绞死在我面前给华山百姓一个交代，却假模假式结果了一个废人，且又是做给谁看？左右那个废人百无用处，对任何人再构不成威胁，你杀他，也算是君子所为么？”

原来大哥是这个打算……他可以心狠手辣将杨戬千刀万剐，却始终不放心将唯一的妹妹交给别人手上。就像杨婵也不外如是，曾经明明也想过这个哥哥早些去死，却当哥哥真正离她而去，端庄娴静的仙女也会发疯发狂……

而大哥一直都是权益至上，铁面无情的人啊。寸心曾怪过他狠心抓了鼍洁去交给南海观世音处置，现在更怪他一手将她逼入了痛苦的深渊，她是多么想就此一死了之再不问天下事，可是他偏偏不许，不许她那样狼狈地死在凡人手中。

摩昂被戳中心事，敖寸心静静站着，望着他被将得火气上涌，拳头攥得紧紧，骨节拧得咯咯响的样子，静静听他说，“敖寸心是我西海的公主，有过错，带回去，我自会管教，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

可当真是对人不对事，杨戬就是可以随便杀得，她敖寸心却是旁人不得管的。寸心心下嗤笑，想他又是何必。死在谁手里不是一种死呢，大哥啊大哥，你又何必为我多担一份杀孽，还总落不了好处，反倒让我这般恨极了你……

敖寸心，其实你谁都不必恨，长殿下自然是全天下最好的哥哥，他身上担着的是整个西海的荣耀与名声，也明知道你罪恶滔天有辱家门，却依然口口声声说你永远都是西海的女儿……他承认你，不放弃你，告诉你西海的女儿犯了错就要承担；告诉你西海的女儿不可以死得不体面；告诉你西海的女儿不可以为情所困；告诉你西海的女儿不可以流不值钱的眼泪……他为你做到这般，你又怎么能恨他？

他曾教诲良多，只是她不听罢了。她自小就争强好胜，仗着自己年纪最小就为所欲为，没有一天不是在给家里惹祸。遇上杨戬，更是把自己作践得面目全非，将家里的脸都丢尽了……

杨婵还在哭，惨白若纸的脸色，不是有刘沉香的搀扶，恐怕就要跌到地上去。

沉香其实是个机灵的孩子，许多事情他只是静不下心细想，凡是他能静下心想的，无不是各个击破。即便在男女之情上犹豫了些，那也是因为他本性善良，谁都不忍心伤害，所以偶尔显得优柔寡断。而面对二郎神他总是理智的，正因为没有什么感情负担，正因为那个人在他的心里从来不重要，所以爱与恨都走得很容易。他不恨杨戬，反而觉得杨戬这样凄惨的死法有些可怜。娘却已经失去理智了，指着西海太子，哭着叫沉香杀了大太子给舅舅报仇。

沉香当然不会听。他年少成名，是为三界各个势力的周转枢纽，爹娘和小玉都依靠着他，他自然也有自己的谋算。

撕毁生死簿这件事，的确是他少不更事时犯下的错，他也真的尽量在弥补。却防不胜防从头至尾，有人从中作梗，有人将计就计；有人顺水行舟，有人坐收渔利……

他是想过负责的，遂去往凡间抓捕十万恶鬼。他曾问师父刘家村的百姓又当如何，师父却手里攥着佛珠，喃了一声‘阿弥陀佛’。

你能相信曾经叱诧风云的猴王也会顺应天命？你会相信昔日的齐天大圣也会遁入空门，跪佛祖皈依为僧，叛逆痴狂的性情浪子终奉佛法，沦为蝇营狗苟的小人物？

那时沉香知道，这个世界因为没有了大圣，人间从此了却生机。今日显圣真君不得善终，他更知道人间从此失去了光明。他们曾经都是三界响当当的人物啊……

原来也不过如此，真的是不过如此！而他呢，他刘沉香，劈山救母之后也必定会销声匿迹的。他有了小玉就是有了牵挂，他还要保护好爹娘，他只顾得了妻儿老小会不会伤心，匤顾不了天下苍生。

很多时候人活得自私一些，就不会陷入自我痛苦自我折磨。刘沉香永远不会在天下苍生和亲人朋友之间左右为难，因为为了成就陌生人而牺牲亲友真的不值当。

在沉香心里，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他可以为了他们付出一切，也希望能带给他们无上荣光。所以劈山救母的英雄身上怎么可以存在污点？劈山救母的英雄怎么可以承认自己有错，又怎么可以无所顾忌地去承担？毕竟他的起点太高余路太窄，毕竟他最承受不起的，是最心爱之人的眼里盛满了失望的眼神。

所以当沉香知道村里一百多口人命无一生还，他甚至有些庆幸。那些生死簿上已经除名的人，真的早就该死了……可是他们之中有些是沉香的叔叔婶婶，有些是与沉香从小一起长大的同窗伙伴啊……就算最清楚他们这样不生不死地活着是一种莫大的痛苦，沉香也狠不下心亲手将他们摧毁，更没有勇气去承担这份罪孽……

或许三公主真的是代他受过，他不是不知情，而是装作不知情。

凡成大事，必有牺牲，必须杀伐果断，可他从始至终都不承认自己是大将之才，也无心于三界间的各种风起云涌。佛、道、天庭、地府……各方势力明争暗斗，如孙悟空这般的人物，也不过是他们手中的棋子罢了，左右威胁不到刘家，沉香是不想去过问太多的。他只知道好不容易团圆美满的一家人不能再分开，只知道娘看他时眼里充满期许，小玉看他时眼里充满幸福与希翼……从前被大家护在身后的小沉香成人了啊，是时候换他站在爹娘的身前，替他们遮风挡雨……而这样的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犯错？即使犯了错，又怎么能无所顾忌地去承担？要知道承担就意味着要像杨戬那样冷酷无情，然后亲手将那些徘徊在六道之外的村民们赶尽杀绝。

除此之外，别无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