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世道如弈（1/2）

他从全身瘫休成了半身瘫，法术也使得算应手，左不过缺一个帮他跑腿的……她可不想做他的跑腿，反正大家都是神仙了，又不着急吃喝拉撒，躺个三年五载能结出一层蜘蛛网还是怎的。

了不得给他置件椅子让他摸着轮子滚来滚去，留他在他自己的家乡安心地一个人清静养老。再了不得，得空回来帮他喂喂狗，也算尽了一世情份。

总之的是，她不想再做他的同房客，虽有救济这位劳苦功高为促新天条成立暗渡陈仓的前司法天神的大公义担在身上，却也不想与之有半点的暧昧不清。他一语道破，似乎是当她还有念想，她便也当着他的面，亲自断了这点念想。

“你我共处，于情于理不合。真君既有好转，想必亦可自顾周到，我也即刻请辞。”

敖寸心正说着，起步转身要去，断在杨戬脉上的一指也顺着抽离，几乎同一时间，腕骨一记微痛，带着滚烫的温度将她擒住。

正抑制不住收紧，又不得不压抑着情绪稍有松懈，整好是一道不令人灼伤，又热烈焚心的力度。

不曾有情字万千，惟无声仿有声。

寸心回看他，一声冷笑。“这是做什么？”

“我没好。”

什…什么，什么没好？

你好没好又关我什么事。

当初说不想拖累我要赶我走的人是你，现在拽着我不松手的也是你，说出的话如同过家家，这真的是她认识的那个置在正义与狡黠之间，玩转政治格局的杨戬么？

寸心似是见了鬼一样要扳开那人的手掌，却想不到这个病秧子力气大得出奇，被他抓住，仿佛是被一只老虎钳子撵着。

看来他恢复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好。

“你骗我！”敖寸心气急败坏地大叫。

杨戬嘴角微提，奸计得逞的喜悦之情就要从善眜又秋波流转的明眸里溢出来，直到敖寸心张牙舞爪着在他手上狠狠啃上一口，也不有所动容，眉毛都不带皱一下。“三公主，你医道不精啊。”

原是当他病重娇弱如少女，哪成想是条阴森森的大尾巴狼。取旁人的一片真心转换成套路手段一直是他的拿手好戏，怪不得他外甥被他耍得一愣一愣，恨他恨得牙痒痒。

要不是今儿个有纯情少年找她敖寸心相好，他被气得吐血显形，是不是，就打算这样装模作样一辈子？

寸心微思极恐。“那，那天晚上…是你？”

哪天晚上？杨戬细细回想。

应是过年除夕夜里，他修整了七天六夜，本命元神凝成，见她趴在桌上闭着眼睛吹泡泡，精元离舍，小试一二。

他淡淡承认，“怕你着凉。”

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神仙之身，又是海底生物，怕着凉？杨戬，我真该谢谢你这般挂住我，还烦请你劳心劳个够，升个炉子烧个火将我放沸水里焯了，我自然再也不怕冷，你也可以免费食一餐海鲜。

“那你也得告诉我啊！害得我……”害得我以为是自己控制不住色心不死，梦里游去了显圣真君的暖香软榻温柔乡里陶醉其间，铸成这样不尴不尬的过错，皮厚三尺的老姑娘都觉着脸上渗水。

寸心正大喊大叫，掰着那人纹丝不动的手指头急得直跳脚。眼看真君大人微微垂下眼帘，似有愧疚之情，微卷的长发也轻柔地顺着他分明的颚线轮廓往下滑去，明明没什么可爱之处，一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势气却不知何时散了个没影。

糯糯温吞得不像话，却老半天才只说，“怕你生气。”

怕我生气？你是怕我没气得死吧！

孤男寡女的这般攀攀扯扯算什么，莫不是您老人家这会都半身不摄腿脚不利索的，还想着与我这更老的老人家来一场风花雪月？

我又不是你家太阴星君，陪你跳舞陪你流泪，想来段黄昏恋还是怎的。且不说别个，咱都是一把年纪的人，能不能点微爱惜一下自己这把老骨头，拍拖的事不要想，小心闪着腰。

寸心皱起眉头，眼神也变得犀利起来。“你再不松，我就要打人了！”

趁他尚没好得全，防御力薄弱，她放起大招打得他头顶桃花开满地，不知道算不算大难事。

正这样想着，敖女侠鼻尖哼出一团气，像一只即将下田的牛儿卯足了劲要耕田，另一空手结了一道力气。

趁现在！拍死他！

什么，下不去手么？

手生？你难道打他还打少了？以前呼他耳光的勇气去哪了？敖寸心，你的泼辣劲儿去哪了？！

敖寸心的目光愈发犀利了，眼里闪着摄人心魄的幽光，直愣愣与真君对视着，解读着对方眼里的每一层意思，每一份心意。

这个人，平时盛气凌人，到了现下这个要挨打的节骨眼上，却温柔纯良又人畜无害。带着几分笃定，仿佛在说，“你打啊打啊你下不去手，你骂呀骂呀你张不开嘴……”

这是关于，‘心高不认天家眷，性傲归神居灌江’的杨戬，讨好人的一种方式么？

她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他。

这份讨好，原是不用她急切强求，就可以轻易得来的。

强撑什么，你被他吃死了大半辈子，又几时真正把他放下过？从来都是他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你溃不成军满盘皆输；从来都是他在前面走你在后面追，哪怕荆棘丛中过，你也死磕着要到他的身边去，只盼望他的一点回应，只盼望有朝一日与他手牵手肩并肩。

少时绮梦，终是镜花水月一场，唯独我不愿清醒。而今得来这样不费吹灰，我却不敢要了。

惟不敢之处才可怕，若是两无他想，或是心无执妄乐在得失，反倒可以平安度过相安无事。由此看来，她非走不可了。

都说西三公主敢爱敢恨，原是不敢爱也不敢恨。

她自我嘲笑，轻说一句，“还望真君看重自己。”

……

屋檐如悬崖，竹铃如沧海。她陪他度过了一个腊月，一个新年，一个立春，一个雨水，一个惊蛰。

那段时岁，她见证着他一天天好转，他也从她常挂在嘴边的‘瘫子’潜移默化成‘跛子’。

那天，她推开他的手，叫他自我看重。

他从不逼迫一个人为他做什么，唯独除却她。他多希望她能为他留下来。

一桩错误的婚事，他强撑着抵死不松手，也整整折磨了她一千年。为之支撑的，又是什么呢。

情愿一起不得好，躲避相离两伶仃。他残忍地目睹着曾经那个娇俏明媚得可以融化寒冰的女子，被折磨成这样令人一见生厌的模样，从头至尾一声不吭。

她嫁他原是这么的不幸，他明明知道，却偏是彼此这般生拉硬拽着，如此相互荼毒一千年。

谁都不曾有一天好过，谁也不曾全身而退，落得好下场。

如若不是，后来她被逼得日渐癫狂几乎精神失常，杨戬想，他们此刻也一定还是在一起的。你死我活间，双手依然紧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