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此生记忆(1/2)
寸心走在刘家村里的小田埂坝上,一身火红的衣裳引起不少人围观。那日杨婵一家子正吃中午饭,巧不巧她又在水里泡了这多年,也没几个要拜访的人,左右是看一眼那个讨债的还活着没有,也懒得心思顾这些人情世故。
沉香一见她进来,赞叹一声,“哇,丁香你这么猴急着新娘子都扮起来,是八太子选好日子了?做哥哥的甚是欢喜啊。”
她咯咯地冷冷笑,“你不记着我?我这大把年纪做你娘都有很多剩了。”
杨婵用筷子敲了下沉香的脑袋,“这是西海的三公主,你且称她一声……姨娘。”
听到娘的一句话,沉香才豁然明白,与小玉相互对视一眼,想起一年前把杨戬那拖累带到咱家来的可不就是这位。他脸上渐渐有了不悦之意,转眼发现娘正对自己使着眼色,也忍住不发作,牵了牵小玉的手,一同起身唤了她一声。
敖寸心的目光只停留在小玉身上,一晃几百年,狐妹的女儿都出落得这么好看了。当初之事有许多的机缘巧合,她也自知是有一份责任。杨婵对她心之所想了然于心,赶紧拉了她过来笑着问,“三公主,若不嫌弃,坐下来一起吃个饭罢。”
三圣母还亦如从前那般宽厚待人,即便她这个旧嫂子一直当得不甚称职,她也没有半点记恨,偏偏却恨极了自家嫡亲的哥哥。
这就是所谓,爱之深,责之切?
寸心心下有些感慨,扫一眼桌上,又巧不巧地瞧见几道盘子里的鱼虾等的大凉的水食,慌忙摆了摆手。
“前次来得鲁莽,说了许多不应该的,三圣母您可别挂在心上。”
杨婵还是第一回见一向心直口快的三公主做声这样客气起来,虽挑不出差错,却好像从前千年来的姑嫂情谊一点也不再留下,倒显得生分。她轻轻揽住敖寸心的手请她到前厅坐,刚一接触,却觉指尖有凉意渗来,感受不到常人该有的温度。
在海底里多年,冰冷的海水已经浸得令寸心血液里发寒。同是囚禁,她比杨婵更是多了好些年。
“当时你情况紧急,我却来不及出手相帮,想来我的不是之处还要大一些……你我相识千年,杨婵见到你,就像见到半个娘家人。虽说我已叫不得你一声‘嫂子’,可在杨婵心里,只把三公主认做姐姐。”
杨婵这厢正动情,怕是杨家人都散了,导致这个出了嫁的姑娘想娘家想到跟谁都敢亲近。寸心不好说什么,只等那厢刘彦昌端着一盏茶过来放在她旁边,也算是找到推辞。
敖寸心赶紧清咳一声,向刘彦昌道着谢,若无其事着正轻巧地从杨婵的手里溜出,端起茶来,捏起陶瓷盖撇开茶叶小嘬一口,倒装得挺有点姝人样子。
杨婵双手在空中悬着,自觉有些尴尬,只苦涩地笑了笑。“这些年你人在西海,诸多的事你并不知道。”
“二哥他变了,变得权利熏心,全然忘记当初是为了什么而去天上做的官!”说起这个不争气的哥哥,她又有些激动起来。“你们都在怪我不顾及亲情,可他明明是我唯一的哥哥,他成了这副样子我何尝不心痛?我甚至都不知,死后要以何脸面去与爹娘交代!”
寸心见她有些失态,这些年她自个儿一直逼着自个儿,想来也并不好受。
她不接话,端着茶听着。
杨婵诧异,印象里的三公主可是倔强得要紧,嘴上从不让人,从前在灌江口与二哥吵起架更是一声还比一声高,如今沉稳得倒是令她不习惯,便是想同她不对付也提不起劲了。
“我也知你来是为了找他。大可宽心,他活得正新鲜。”
寸心听闻眼睛一亮。
“怎么说,他也是我的至亲,血脉之亲割不断,再绝情的话说出口也只是意气了。”杨婵眉眼垂帘,宇间尽是忧愁。“他现正于后院歇着,我带你去?”
寸心手里捏着白瓷盖子与杯沿碰撞发出有节奏的清脆声响,只听杨婵这勉为其难的语气,也没对她起多少感恩戴德的心意。他们兄妹一场,到死都是一家人。倒是你啊,敖寸心,你与他夫妻情分断送,本就是个外人。当日指着他妹妹的鼻子责怪已实属不应该,今日又以什么立场来与他相见?
既知他无恙,便早早放手罢。大哥不是告诫过你,切莫再连累西海,与他攀扯?
“不必了。”冬日里的茶水不禁晾而转凉,敖寸心将之回放案上,起身预备告辞。
“你姊妹间的芥蒂我这些外人也不好插手,我只盼着你三圣母不改初心,所有真相尚不明切前,且多想想你二哥曾经的好。毕竟,他对你千年来的宠爱不是假的。”
杨婵只觉这一言好似会心一击打在胸口,这些日子里的纠结与苦闷终于找到出路。旁人从来不曾同她说起这些,就连身边最亲近的枕边人也总念着杨戬的坏处;沉香更是不耻有这个舅舅;嫦娥四公主也只尽量捡着好听的一番话宽慰她,叫她不要回忆过去,毕竟是二郎神他无情在先。
她与二哥的曾经,原只有他们彼此间最清楚。这些年,她不停对他怨恨、猜忌、恐惧、蔑视,早就忘记了从前还是凡人时,被哥哥护在身后,一起受苦受难的日子。
她连忙拦住寸心,“你别走……他是想见你的!”
“他死不了,我得了一分心安,只待有朝一日你能明白他的苦心便好了,左同我无多大干系,见我做什么。”寸心脚下不留步,直径往门外去。
堵在窗棂上原本茂盛的树叶子一个冬天成了光秃的枝丫,爬着格子刺穿进来,大风呼呼的,像有鬼魅在哭嚎。
房间里着了一层薄尘,被褥上霉斑点点,自前一月里那场大雪过后,敖春牵着丁香从这里走出去。那日雪色如飘絮,圣洁若处子,她与他携手同行,洁净洒了他们一脸一身,也算一对璧人共白首。
毕生寂寥成习惯,临了羡慕的,妄想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盘扇形的半边海贝壳儿薄薄的,光线轻易透过来,牡蛎白里泛起玉色,线头顶端系着别的鲜艳的海螺,小铃铛在缝隙里夹着,无风自动。叮铃铃的风铃声自沧海拂来,每一缕声音附和着被遗忘在沙滩上的绝美风景把杨戬拉去恒古洪荒。海浪冲湿着地面,带上来多少巧夺天工之事,却尽数是些空壳死物。
尸体躲在壳里发酵腐烂,龙女迎风跪坐,太阳照在她的龙角冠上,影子拉得好长好长。
海螺里装的是失忆人的此生记忆,她大大小小的捡来了一堆,把它们串成线,线尾打上死结,再又亲手解散。
哪吒小小的影子靠她过来,火尖枪插立在沙子里,正奶声奶气对她说,“杨戬真不是个东西!”
她眼神里不悲不喜,说话声随着海风散去,被岸上的每一片贝壳记录下来。
“他真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啊。”
哪吒火尖枪一收,一跺脚间,气胀了的小脸别向一边。“狗屁!”
铃铛响动得愈来愈厉害,带动着全身的海贝,翩翩若舞蹈。木质门应着清冽铃音缓缓而开,满室纤尘拥似的朝外飞去,强烈的青天白日光迷住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真切。
近乎本能地,他知道,是她来了。
“别过来!”
一年里无可与之倾诉的人,明明都快忘记说话要怎样开口。
也曾无数次想过,来日绮窗前再见,该是怎样境况,却当她真的如期而至,又怎忽的宁愿与之永不要逢。
他独自活着,将来也会独自死去,是从来没有太多话要说的人。近些年,沉默如斯,他静静听丁香叽叽喳喳讲着往事,静静看三妹趴在他怀里放声哭泣。总可以算得上做到不为俗事所动,为什么,反倒怕极了眼前人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亦如初遇时,望见她明媚清澈的笑容,本能地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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