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室有芷香（1/2）

雇来的阿婆深刻领会着主人家“好生看顾，不得马虎”这八个字，也早听说后院那个死不断气的过往好是不堪得很，真正下起决心要对付，良知上倒也没有丝毫的过意不去。

渐渐的，她来房间打扫的次数越来越少。怕显得不够苛待，还把杨戬盖在身上的厚点的好棉絮也一齐偷偷摸摸地抱回了家，换了条破布东拼西凑来的极单薄的小脚头絮，想着眼看快入冬了，还不能把这病秧子冻死去？

可真奇了怪了，阿婆觉得自己活了一个甲子这么长，也从没遇过这样的怪事。

按理说一个普通人不吃不喝两三天就该死了，这病秧子看起来死不断气的，也从不见他吃什么，且身上干净得出奇，大冬天里一个炭火也不生，木屋里冷得跟冰窖似的，也不能令他气绝归天。

她开始从他的那条黑狗着手。通常的一日三餐改成每天喂些已经馊掉的米粥，一月下来，原本就因为瘦而出名的哮天犬瘦脱了相。刘彦昌一次偶然见到，吓了一跳，忙把阿婆拉到一边。“我是叫你给点颜色与那病秧子看看，狗倒无辜得很，你把它饿死了，我夫人还不得怪我？！”

阿婆觉得这很难做，一夜之间多了许多白头发。

杨戬闭着眼睛，数月来的自我修整已经让他开始有了转机，身舍虽是无尽苦痛，神识却是越来越清醒，聆音知微，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老妇人的咒骂声十里开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丁香，这个屋子晦气得很，你别进去！”

“哎呀，你好烦啊！我与你又不熟，你何苦这般死命跟着我！”

长久以来的寂静被这样吵吵闹闹的对话打破，木门“吱呀”一下被半掩着打开，一袭碧绿色的裙角躲了进来。

杨戬微笑起，安安静静观察着这个长像作风都与寸心一般无二的凡间小姑娘。她正是青春无敌的年纪，眼里泛着少年人特有的热情和锋芒，正对着他使着口型，表情夸张地暗示着什么。

丁香轻轻关好门，找来好几把凳子抵住，冲外面的敖春大喝一声，“哎！那个那个…东海八太子，本姑娘警告你不要再缠着我啊！你再缠着我……我就，我就在这里过夜！我……我我嫁给一个瘫子都不嫁给你！”

不知多久，门外人不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闯进来惹丁香生气，赶紧保证不会再来恼她烦心，脚步声渐行渐远。

丁香松了口气，回头看到杨戬无比和善的目光，一脸歉意地笑起来，眼睛咪成一条线，像个痴的。

哮天犬见到养了它四年的小主人，耸拉的狗耳朵竖起来，围着她的裙子使劲嗅起来，尾巴快甩脱节，就差没窜到丁香怀里去。

丁香也同它一见如故，怜爱地帮它顺了顺毛发，一双机敏又清澈的大眼睛却粘在杨戬身上挪不开。

这是她记忆中第二次见到这个人，大约一年前，沉香小玉的婚礼。他靠在一棵树下，一位粉色衣衫的姑娘在他旁边，只有一个背影，她没看到那女子的样貌。

倒是他，一眼万年，过目难忘。

一年多前她被县城里的赵大善人捡去，还收了她做干女儿，只是关于从前的记忆丁香一点也想不起来了，连自己姓什么叫什么，从哪里来，也全然不知道。

华山的丁大户曾在街里与丁香撞上，老夫人哭着抓住她的袖子叫丁香跟她回家，口口声声说丁家已经没了老爷和儿子，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

可那时的她心里只有陌生和惧怕，现在回想，完全可以体会到那个夫人当时是多么的伤心。

在丁香这一两年的短暂回忆里，她还从未见过像长得如杨戬这般清俊的人，就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通身也自带着风骨。被他望着，心也为之牵动，似乎为他死了也是值当的。

丁香心中掂量：嗯，怪不得八太子常说他是坏人呢，依我看……这人怕不是妖孽！不然我一代女中豪杰会像闺中小女子那样见到男人走不动道？开玩笑，不存在的！

“他们说……你是坏人？”

这个问法很清奇，不愧是天下唯二个令昭惠显圣真君拿之无法的奇女子，恐是深受西三公主为人处世时雷厉风行言简意赅的猛烈熏陶，俏脱和傻气的两极结合，浓缩为精华，几百年才能成就出这么个人物出来。一下倒难住杨戬，老谋深算算无遗策如他，却也不知怎么回复才好。

丁香见他迟迟不做声，一下明了了什么，心下好生为这个瘫痪可怜。她以为她自己记忆不好举目无亲的已经够惨了，没想到这人年纪轻轻，长得也算好看，却比她还惨。又是瘫了又是哑的，一个人关在这个脏兮兮的小木屋里，还要每日被人在后咒骂着做消遣……纵是杀人放火的罪，也该抵消了。

唉，同情就同情，怎么又冷不丁记挂着人家的好看了？丁香啊，你可莫要这般带着有色眼睛才好，敢情这人若是奇丑无比脑满肠肥，你便会觉得他是“自作孽，不可活”？

她赶紧在心里默念了好多句“阿弥陀佛”來洗刷一下自己灵魂里的邪恶，诚心诚意对杨戬作了好几个揖。“原来你还是哑子呢，对不住对不住……”

丁香自知失言才道歉，可惜她这张嘴是个不把门的，心里想到什么就顺溜地说出来，越想给人好印象，却越说多错多，使得她自己也懊恼不已，只想把唇舌卸下来，放到墙上多磨两下才好。

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观摩着杨戬的微表情。

他似乎并不生气，明明是最落魄的下场，低到尘埃里去，却难得不卑不亢，眼底平和又恬静，淡若泉水，眼角眉梢都是浅笑的幅度。

他对丁香是有亏欠的，甚至于最当初起轻生的念头，也是因为欠了她的一条命。不可背负，无力偿还，所以只有一死才能解脱。如今她前尘尽忘，鲜活地站在他面前，也算没有辜负那块长命锁的寓意。

疼爱沉香，因为他是三妹的孩子，杨家的骨血，所以爱屋及乌；疼爱小玉，因为她身世可怜，狐妹又是被他所害，他早就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唯独丁香……

看到她，就像看到曾经的三公主，西海里恃宠而骄，娇嗔又任性的小殿下。没有烦恼，不会感伤，这是他所能想到的，一个女子最美好的样子。

美好的东西已经被他摧毁过一次，他只希望，这个唯一像她的人，能事事顺遂，百岁无忧。

丁香觉得他高深莫测的，她永远也不明白，一个人，没有亲友，半身不摄，活着还不如死了，即便这样，为什么还能笑得出来。她眨眨眼睛，想到自己又比他好多少，似乎是无忧无虑的，她却知道许多人在背后都认为她记性不好，是脑子有毛病，所以不同她计较。那个龙太子说喜欢她，要同她相好，所有人都在撮合，却从没人问过丁香自己的意愿。

长命锁挂在颈上闪着光，象征如意吉祥，却是谁能真正得偿所愿？

有一瞬间，丁香竟觉得与这个瘫子同病相怜。虽所处立场不同，或者他受的苦难也远远超过她的想象，孤独的感觉却是一样的。

她看到他手上那串铃铛，贝壳皎皎的，清简不失细致。原来他也有在等着的人么，不像她，都不知道在为什么而活着。

“你别生气啊，我就是不懂说话，没有恶意的！”丁香也笑着，露出一排整齐洁白的小牙齿。“他们叫我‘丁香’，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找不着亲生爹娘来教我……您是沉香的舅舅，自然也是我的长辈。他对你有怄结不肯与你相见，我却羡慕他有那么多亲人在身边。”

“不如……我得空常来替他看看你，你就不会太孤单了。”

她说这话时，铜铃般的眼睛里大放异彩，娇痴而锋利，不由人拒绝。“反正你也说不出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

杨戬总想纠正些什么，却听她突然熟络地开始与他话起家常，一脸的欢喜劲，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声音像欢聚一群的百灵鸟那么清脆动听。

他的耳根已经寂静许久了，似乎这样的喧嚷从来与他无关。总是被遗世孤立的那个，远远观望着别人的欢笑和嬉闹，当有一天突然被参与其中来，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他不忍心打断，认真听着她说的每一个字。

丁香实在是个有些缺心眼的姑娘，不知道是不是与失忆了一次的干系，分不出旁人的好歹。谁又不清楚杨戬奸佞非常，唯恐避之不及，只有她是个以貌取人的，把自己这一两年的遭遇也敢全部说与他听，万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大到赵家的万贯家产，小到吃过的点心零食。

说到吃的，丁香的精气神愈发高涨，眉飞色舞间，口若悬河般激流倾泻且绘声绘色。

随着她的牵引，他仿佛又在人世走一遭，回头发现，他几千年的岁月悠长，原比不上她如烟火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