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雨泗情知（1/2）

杨婵心中的不快愈发深，一个素昧平生的外人，何以插手她的家事。出现在这样的大喜之日，口口声声为杨戬指责她的过错，还敢说不是来找茬生事？

她微微调整好气绪，一千年独自居在华山的寒苦，加上二十年黑暗中的囚禁，倒让她练就了一副不易动怒的好心性。她与杨戬的恩怨，自己都尚不明了，又岂是一个局外人能懂得的？

当初爱有多深，信赖有多深，到现在，恨意就有多重，嗔责就有多重。

她只静静站着，等着那女子转身朝她看过来，杨婵看到她的目光里有些恨意，不置可否，只能一笑了之。

寸心脑子里编排着，丁香的记忆像画一样一篇篇掠过。她想起很多，想起丁香与杨戬短短几次的相处，想起他送丁香的金锁……那个姑娘带着她对他的痴想，对他情根深种。

原本来时已经想好了千言万语，见到三圣母无所谓的神情，却突然不知从何说起。从哪里解释起会比较让人信服？二十年前，还是沉香四年的救母历程？

可是她从来都不是当事者，杨戬的事情，她知道得也并不是特别周详。但明明，她最清楚他对妹妹的执念，对外甥的执念，对天下的执念。

“你知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杨婵听着，冷笑一声。“为了我什么，为了我早些家破人亡？他当年狠的下心对我亮起三尖枪，千多年前发生在母亲身上骨肉相残的悲剧重演一次，那个时候，他有没有念过一丝一毫的兄妹情？！”

“你与他一起长大，他是怎样的人你还不了解？二十年前你触犯天条私下与凡人成亲，可有与你哥哥知会一声？出了事你倒怪他没有替你周旋。三圣母，你可不要太自私了！”

“你！！”杨婵有些忍无可忍，几乎快要发作，一想到今天是沉香小玉的好日子，实在不愿与人结怨，又放平口气道，“随你怎么说，就当是我当年有不当之处使他不好为我设想，我也不怪他。只是他却万不该亲手来拿我，更不该为难彦昌和沉香。四公主之死，丁香之死，桩桩件件都够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我就是顾念从前的情谊才不与他为难。另外……”

杨婵也注意到了她脚下泛起的晶莹，有些意外。“姑娘是元神散到此处，现已离舍太久，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寸心听到哮天犬扯着她衣角时焦急地嗯哼声，感觉到自己的脚步开始发虚，她却都来不及顾忌。

刘彦昌一家对杨戬怨恨这样深，就连杨婵也对他凉下心肠，面对重伤不治的亲哥哥竟然可以做到这样无动于衷。怎么办……要怎样说她才能理解？丁香祭神斧是她的天命所归，是杨戬的一次劫数，也是寸心唯一拜托给丁香的事情。

如果要算，就该算在她敖寸心的头上，又关杨戬什么事？

对，这些她都要说出来，还有许多许多的事情，只要能帮到他，只要他的妹妹可以体谅他，然后照顾他，他就能平安地活下去了。

有时候也想过，杨戬这个人，他都不要你了，你还管他干什么？

你跟他早就形同陌路，再见面时，应该不动声色，或者谈笑风生……却是再也不该牵动私情。

我也是这么做的吧，你看，当我改换容颜，平静自若地站在他面前，他都不认得我……所以说，我还是有点骄傲的。忘记他，我还是做的到的。

为什么偏偏那么执着于生死呢？

这个人，功成名就时没有你，幸福喜乐时没有你，杨家的风铃上从来没有挂上你，就连他的心里…想的念的也从来不是你。

从前，这些，她那么想得到，为此歇斯底里，甚至几度疯魔，却依然被刺得遍体鳞伤。

如今，她什么都不要，只想保全他的性命。

为什么，还是这么难？

“他不是你说得那样，他……”

感觉到手被人牵住，却是那样冰凉的温度。她听到杨戬的声音轻得像风，他对她说话，那么吃劲，好像用尽了一生的力气。

“别说了。”

为什么不说，再不说……就永没有人像我一样替你说了……

她俯下身望着他，眼见周身的光芒再也藏不住，她却舍不得离开。杨戬觉得她那么不真实，仿佛她的身上披着一件霓羽云裳。

做了一千多年的神仙，怎会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望见她的眼底积满了泪水，然后银线一样从她的脸颊滑落，停滞在线条柔美的下颚，化成一颗水珠，最后滴到他的脸上。

温热的，在冷风里衬得有些滚烫。

杨戬想起在灌江口茅草屋里的某个夜晚，一道白绫自窗外飞进，遮住了他的眼睛。

当时，他问她，“你是不是寸心？”

她不回答。

原本从来不用问，她就在他身边。

原本从来不用藏，他一直都知道。

“寸心……”杨戬轻声唤她，心里有千言万语，却只说的出她的名字。

就这样的两个字，她听到时，突然泪如雨下。他说出时，眼里也跟着一片湿润。

他那么高傲，寸心记得，第一次见到杨戬，看着他渐渐醒来。他一睁眼就要走，“多谢”都不会说一句，狂得没边；寸心记得，那时父王把她扣在家里，不让她与杨戬见面，她在海里可以听到他在岸上的呵斥声那么响亮。

“海里的虾兵蟹将听着，回去转告我岳父大人，我杨戬这个女婿，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寸心记得，谈起玉帝，谈起天庭时，他的目光多么狂妄，目空一切，不可一世。他说，“没有人配做杨戬的主子！”

哪怕是最落魄。积雷山下那一跪；被沉香一众人围攻；被开天斧打落到水里；无数个寂静无人的夜晚，一个人忍着剧痛，不吭一声地自行调着息……也总在想，敖寸心啊敖寸心，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大概……就是这个人骨子里的傲气？不管身处何地，都能那么嚣张？这种嚣张，不算盛气凌人，不算飞扬跋扈，却能让清者生敬，秽者生惧。

可如今，他落泪了。

上一次见他落泪，是什么时候？

好远好远，她记不清了……

天空中又有小雨坠下，龙女下泪，天与之同泣。不多时，身上的法术禁锢悄然褪去，周身仙气滋长，粉色金边的交领流仙裙，金色粉花龙公主冠，无一不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衣上的银光一点也没有减少，连着她的身体，渐渐变淡。

刚刚坦诚相见，转眼又是生离死别。

敖寸心只看着杨戬，表情似水无波痕，犹如多年前与他海边诀别，虽然眼里常含泪水，心境却无比清明。

平静地推开他的怀抱，平静地挣开被他紧握住不放的手，再平静地转身。一步步走进海里，没有留恋，不曾回头。

她看到他的眼里不再坚毅孤傲，似乎装了一些别的伤感又柔情的东西。这哪里是无所不能的天界战神，明明是脆弱的小屁孩。她有些想笑。

“你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