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惠风节前夕（2/2）

“我知道，我当然也无时无刻的挂念着家乡的亲友！”塞索斯特里斯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哀伤地答道，“奈何家乡路途遥远，来回总得一个多月，那我的生意可怎么办呢？全家人的生计都靠它来维持。”

拉摩斯无言相劝，只得默然点点头。

“我这一绷子也十多年没回去了，想来家乡与故人早已是沧海桑田了吧？”塞索斯特里斯仰望着天空惆怅询问道。

“这个必然！”拉摩斯娓娓道来，“家乡日新月异的变化，连我也感到震惊！从前泥泞的小路现在铺上了清洁光亮的石子，贯通了邻近的村庄；破败的围墙经过修整也焕然一新，一幢幢新房屋拔地而起；家乡的亲人们更是恍若两人呐……”听着拉摩斯生动的叙述，自己的家乡故土如今竟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真是可喜可贺，感动而欣慰的泪水缓缓在塞索斯特里斯的面颊上流淌。

在毛驴身后的塞尼穆特心思单纯，他对大人们无缘无故的忧伤十分费解，于是蹦蹦跳跳地来到了赛索斯特里斯面前，若有所思道：“这位额齐格我看着面生，不过听您与我阿玛聊天，感觉你们像是旧相识！您一定许久没回过我们的村子，也是在为这事而伤神吧！其实，我认为人们应该多做自己喜爱的事儿，尽量保持愉快的心情，不然日子多空虚啊！”

“你很聪明，这么小就如此明白事理！”塞索斯特里斯俯下身，仔细打量着身边玉雪可爱的孩子，大加赞许道。

“他才刚四岁，哪儿懂咱们大人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拉摩斯否认道，转头批评了儿子，“别老整天在人家面前胡言乱语，成何体统！”

“小娃娃说的一点儿都没错！”塞索斯特里斯竖起了大拇指，语重心长道，“有时候我们就是太舍不得、放不下，因此在人生的旅途中错过了太多太多的美景，想想就觉得可惜。就拿我说，在这瓦塞特城里一年辛苦到头，不知不觉都过了大半辈子了，到现在还不是一无所有么！”

“你别多想了！”拉摩斯平静地劝慰道，“生活在这天下第一城，还有什么后顾之忧，看你们的生意也挺红火，我们大家羡慕还来不及！”

塞索斯斯特里斯一声长叹，吐露了压抑已久的困顿：“瓦塞特是权杖之都，自然只是达官显贵们的天堂，对于吾等平民百姓，实则不算个安身立命的好去处！我含辛茹苦了这么些年，靠着双手勤奋劳作，挣得那一点点可怜的薪酬，也就将将够养家糊口！可作为一个异乡的农民，被圣都五万居民牢牢踩于脚下，我遭受的冷眼和饱尝的凌辱，你们又何曾知晓！”

“额齐格，您说这话就奇怪了！”塞尼穆特迫不及待的插了话，“要我说你们大人就是心态不好，如今的国家正值太平盛世，我们的日子还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看看那些邻国的蛮夷们，他们仍然穷困潦倒水深火热，动不动就要靠讨饭来维持生计，我们还不至如此啊！”

“你说的对！”塞索斯特里斯重新展露了笑容，“大过节的，咱们不提这个，我差点儿忘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

“是什么？”拉摩斯伸过头，饶有兴趣的问着。

“我知道你跋山涉水地来瓦塞特，可不是为了赶集。你定是来探望奈克特的吧！”塞索斯特里斯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道。看着拉摩斯振奋而惊讶的心情，他捂着嘴偷笑，“得了，我也不和你卖关子了！今儿奈克特在家，请了我做客，不如你也同去吧，我估摸着这小子得乐坏喽！”

“一言为定！”拉摩斯不假思索道，与塞索斯特里斯欢快地击了掌。

一想到即将与阔别近十余年的挚友重逢，那股发自内心的高兴劲儿，自然是不言而喻的。

穿过一条条车水马龙的大街小巷，他们来到了距离城市中央不远的住宅区，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座美轮美奂的花园，与一排排整齐的房屋。清澈的池水碧波荡漾，娇艳的花朵沁人心脾，鸟儿婉转的歌声不绝于耳，别致的风景引人入胜。

适逢拉摩斯正惊叹于院落别样之美时，一幢洁白砖房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迎面而来的是一位青春靓丽的姑娘，她娇美的面容上早已堆满了清纯美好的笑容：“阿古今儿早晨还念叨您呢，真赶巧了，快请去屋里坐！”她又回过头疑惑地看着塞索斯特里斯身边的拉摩斯，方好奇道：“这位仁兄是——”

“你不认得他，上次他见你阿古时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那时还没有你！”塞索斯特里斯和蔼的笑道。

少女这才恍然大悟，立刻恭敬道：“原来如此，各位尊客里面请，阿古定要有许多体己话跟大家说！”

他们互相行礼后，随着少女走进了会客室。屋内的陈述并不奢华，但却是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环顾四周，他们终于发现了奈克特的身影，他正舒适地靠在窗边的藤椅上，午后温暖的春阳令他昏昏欲睡。见此情景少女又急又气，连忙赔笑道：“阿古总是这样，还请大家不要见怪！”说着，她用力的晃动着藤椅，高声叫唤道，“奈克特，人家客人千里迢迢地来看望你，你却在这儿躲闲，一会儿人家等得不耐烦了，你可别怪我！”

奈克特被这严厉的语气惊动，他一猛子从藤椅上站了起来，急匆匆的冲过去，深表歉意：“兄弟，让你久等了，都是我不好，可没把你惹恼了吧？”

“这话我说了可不算，你要问问这个远道而来的稀客！”塞索斯特里斯狡黠的笑道。

奈克特转过身，正与拉莫斯打了个照面儿，他用难以置信的目光凝视着拉摩斯，几乎疯狂：“拉摩斯，拉摩斯，真的是你吗？”

拉摩斯近望着奈克特那枯瘦的身影与沧桑的面容，双目充盈着泪花，一时语塞，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容多想，奈克特已将拉摩斯紧紧地拥抱，他声泪俱下道：“十七年了，你知道吗，我整整盼了你十七个酷暑严寒，你怎么能忍心，如此折磨我！”

拉摩斯亦不敢相信这离别已久的挚友，此时正近在咫尺，他不禁哽咽道：“我可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十七年前与你分别的那个夏日，我仍历历在目，阿古可知道我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是在牵挂着独在异国他乡的你呢！不过这总算是熬过来了，看到你平安无恙的站在我跟前儿，这可是众神对我最大的赏赐！”

“我又何尝不是！”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强自沉着道，“其实，我自从离开迈杜姆的那天起，真的没想过自己能够活着回去，我是得到了阿蒙神的特殊眷顾，性命才勉强留存至今。旁人看来，军队的生活总是衣食无忧，可他们考虑过军人的感受吗？我们这些人本来在家乡可以享受平静安稳的日子，可是为了国家的安定，我们奋不顾身的奔赴沙场，那些你死我活的战斗是何等惊心动魄，会让你感觉死亡从来没有如此迫近，仿佛下一秒，你将亲眼目睹阿努比斯神的降临！”奈克特心生悲愤，无助的泪水决堤而涌，浸湿了拉摩斯的粗布衣襟。

拉摩斯感慨良多，他强撑着微笑宽慰道：阿古，你能为国尽忠，是我们全村老少的骄傲，想成就一番事业，必定要牺牲在先，可我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啊，阿古不要失去信心啊！”

“是啊，比起那些永远葬身异乡的战友们，我已经很幸运了，能看到孩子们平安长大，与老朋友们谈天说地，身子骨儿还硬朗着，这就不能不知足了！”奈克特眉头舒展，释怀道。

儿时亲密无间的发小欢聚一堂，攀谈得十分尽兴。奈克特热情好客的妹妹，已将丰富的美食佳肴，呈于乌木圆桌上，又为殷勤的为客人们一一斟满了葡萄美酒。看到客人们满意感激的神色，她羞涩地笑道：“奴恩我手艺不佳，只能为大家准备这些粗茶淡饭，你们不嫌弃就好！”

众人向少女道谢后，奈克特率先起身，高举酒杯，先饮为快：“我至亲至爱的估出们，盼星星，盼月亮，大家终于得以相见！我们山高海深的情谊，即使岁月无情，世事波折，天地苍茫，也丝毫不会改变，在这个隆重的节日里，让我们畅所欲言，一醉方休！”

塞索斯里斯和拉摩斯将杯中甘甜的美酒一饮而尽，慷慨激昂道：“愿众神保佑我们哥儿几个幸福健康，还能像从前那样形影不离，肝胆相照！望我们圣洁的友谊地久天长！”

坐在一旁的塞尼穆特对满桌的菜色似乎并不热衷，反而学起长辈们的样子举杯痛饮起来。奈克特颇为震惊，连忙阻止道：“孩子，这可不是果汁，你喝了会神志不清，做错事儿的，快停下，快停下！”

然而塞尼穆特只是微微一笑，若无其事道：“我常看我阿玛借酒消愁，事后他总是很开心，今儿额齐格这里有现成的，我也不妨试试！”

奈克特听闻，捧腹大笑道：“你这小小的人儿，还有烦心事儿了，快说来听听！”

塞尼穆特嘟着小嘴，闷闷不乐道：“我阿玛额莫要求我太过苛刻，我被整天困在阿杜巴里学习那些无聊、复杂的东西，成山的作业写也写不完。关键是无论我们大家怎么寒窗苦读，那些脾气古怪的先生们还是在责备着学生们的懒惰和纵饮！”

”你父亲很有远见呐！要知道，在埃及仅有百分之十的人能够看懂那些神圣的象形文字，因此，他们也掌握了广大黎明百姓的命运。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国家真正的栋梁之材，你要为自己即将加入他们的队伍而感到高兴！况且你的长辈倾尽所有去培养你，你必须懂得感恩，万万别叫他们寒了心！”

奈克特苦口婆心地讲述着人生之道，拉摩斯在一旁仔细地听着，沉默不语。半晌，他才开了口，淡然一笑道：“我们这辈子，没有文化挺遗憾的，终日所想也只能是那村子里的是是非非。但经过几代人的努力，现在家境富裕了许多，时代同样在招呼学识渊博的人，我们要与时俱进。既然机遇来之不易，我就不想再让儿子重蹈覆辙。”

“孩子，你都听懂了吧？”奈克特慈祥地注视着塞尼穆特，用心良苦道，“我想你读过不少书，一定知道《杜哈谢提的教谕》，那位父亲费尽心机地指点着他的儿子如何选择未来的职业，又向他剖析了天下三百六十行的辛酸泪，最终劝导孩子：你要励志成为一名书吏，侍奉在英明陛下的左右，才能拥有幸福的未来。这个教条在百年后的今日也同样受用！所以读书的征程，不管多么困难重重，你都必须不屈不挠，持之以恒，尽你所能去学习。知识是无价之宝，是安逸富贵的通行证，如果你满腹经纶，就会获得高尚的职业，成为精英阶层的一员，受到芸芸众生的尊重和敬仰。千万别像你阿玛和我，一个披星戴月，一年到头在田野里挥汗如雨、任劳任怨，到了夏摩季时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凶狠的官吏，将丰硕的劳动果实夺走，自己却无计可施！另一个南征北战，在疆场上出生入死，见天儿行走于死亡的边缘，万一真遭遇不测，连个安稳的来生也求之不得！”

塞尼穆特被长辈的真情实感打动，他深深埋起了头，惭愧道：“额齐格，您说的我全都记下了，家人们都不容易，他们这么爱我，我也只能奋发图强，将来挣得一个好前程，才能报答他们的三春之晖！”

“你看这孩子头一次见你，倒也不认生！”拉摩斯咂摸着嘴，振振有词道，“平时在家，任由我和哈特诺芙瑞说破嘴，他也是油盐不进的。”

“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你看他什么问题都一点即透，多冰雪聪明的一个孩子！”奈克特托板着脸袒护起了塞尼穆特，“这小不点儿天资聪颖，深明大义，是个不错的苗子，只要悉心栽培，将来定有出息！”

拉摩斯听完这一席话只是抿嘴一乐，并没有太走心塞尼穆特可是第一次听到他人如此夸奖自己，心里倒是美滋滋的！

夜色如水，明月似弓。屋内通明的灯烛将欢乐的氛围推向了高潮。兄弟三人围坐于桌前，不断回忆着那些青葱岁月中的如烟往事，争相抒发着自己心底的畅快与深刻的感悟。杯杯香醇的美酒入喉，令人心旷神怡，但不多时，浓郁的酒意却把他们带入了迷幻的梦境：仿若时光倒流，一切都回到了那无拘无束的童年，三人结伴同行，并肩行走在故乡斗折蛇行的泥泞小路上，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群山，眼前有一望无际的田野与奔腾不息的尼罗河，故乡依山傍水，那静谧和谐的村寨是他们的乐土。用飞去来在河畔捉鱼捕鸟，于旷野中设下陷阱猎兔逮獾，聚在浓密的树荫下引吭高歌……这些家乡赋予他们五彩斑斓的回忆，是多么弥足珍贵！迈杜姆虽然没有气势恢宏的建筑与川流不息的车马，但这个普通的村镇是他们出生成长的地方，尘封了三人生命中全部美好的过往。

奈克特静静端详着他面色红晕、不胜酒力的朋友们嘴角微扬，水晶般的泪珠不禁簌簌滑落，他敞开心扉，继而道出了埋藏在内心深处那千丝万缕的乡愁：“年轻时，我和大部分人拥有相同的雄心壮志，希望到天涯海角去闯荡，任性偏执地追寻着自己心中的理想。但如今才发现我对故园的热爱早已深入骨髓，融入血液，无法忘怀！家乡是生命的根，离开了这片神圣的土壤，生活就会索然无味！”

或许人生就是如此矛盾！从前奈克特绝对信奉的真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多数都已化成了荒诞可笑的伪命题。历经沙场战火近二十载的锤炼洗礼，奈克特渐渐转变了心性，因为他已经清楚地知道，再多的荣华买不来快乐，再多的快乐也换不来珍贵的记忆。人生那无忧无虑的日子一旦逝去，便再难回头。

塞索斯特里斯和拉摩斯闻听此言皆唏嘘不已，他们暗自叹惋，面对这一去不复返的年华和一波三折的世事，自己又是多么渺小而无能为力！

塞索斯特里斯把酒问明月，黯然神伤道：“兄弟呀，过去无论如何流光溢彩，那都已然是曾经了，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珍惜当下，别再让今日成为明天的遗憾！”

这句极富现实意义的话语，让奈克特如梦初醒，一双红肿的眼睛因失望而晦暗，他默默道：“想想，我们眼下也只能如此了。”

三人言尽，复又举起酒杯，豪迈纵情起来。的确，生活的枷锁已经如此沉重，如果再不卸下思想的包袱，他们将失去的太多。身旁的知己们怎能不懂奈克特的难言之隐，而他们自身又何尝不是感同身受！拉摩斯与塞索斯特里斯一杯一杯地回敬着奈克特，大家彼此惺惺相惜地谈论着，直至东方微红。

新一天的到来，又将他们送上了拼搏的战车，使兄弟三人的生活又陷入了周而复始的无限轮回。对于光阴飞逝的无奈与物是人非的痛惜，又怎能是几杯美酒、几道菜肴就可以随便化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