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情十日（九）（1/2）

隔天一早，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呆在车厢里，他们既不非常害怕，也不感到轻松，像攀在陷阱边缘，俯瞰着漆黑的深渊，累得麻木，有时甚至会想，苦苦煎熬倒不如放手来得简单快乐。

秦程欹侧身体，倚靠在窗棱上，笔杆转得“嗡嗡”响，一边抽烟，一边发着呆。

“孟女士，秦警官找。”老吴冲孟泠喊道。

谁也不知道，老吴什么时候和警察成了一路，他被允许在车厢里跑来跑去，传达消息，可以接触到任何人，包括遗体，一时间，成了众人巴结的对象，权力可真是种不分贵贱、来历的东西。

孟泠心中忐忑，她把孩子交给傅先生夫妇代为照料，自己独身前往末尾车厢，永远是那样一副善解人意又容易害羞的样子，但秦程已经不那么相信了。如果不是她，谁也不会想到，方澄是死于阿米妥钠那样一种性质奇特的物质，她这么做是何用意？她究竟是敌人，还是朋友？

“孟女士，你的丈夫在哪里高就？”秦程直截了当地问。

“秦警官是把我当成了嫌犯！”孟泠惊讶地说，她好像有些生气了。

“我正在休假，没有调查案件的权力，也不能说谁是犯人这样的话，但为了彼此的安全，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是否属实。”

“我丈夫在大使馆工作。”她偏过头，两手环抱胸前，心理上非常抗拒。

“具体的职务呢？”秦程飞快地记上两笔，目光重新落回到孟泠的脸上。她是那种非常典型的北方面孔，五官端正，眉目舒展，连眼角的笑纹也很对称。事实上，很多人的五官是不够对称的，比如汪小姐，那是常常假笑留下的后遗症，秦程暗暗地想。

“秦警官，询问别人丈夫的职位就和询问男人的薪水、女士的体重一样不礼貌，这是基本的礼仪。”她故作镇定，企图用说教来转移一个警察的注意力。

“这样的话，非常抱歉。”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这一点，他住在乡下的奶奶不会，他的同僚更加不会，他们都期盼着他有朝一日因言获罪，好在他的长官足够大度，不忍心舍弃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但是，我看到你并不擅长照顾幼儿，那个孩子真的是你自己的孩子吗？”秦程继续发问。

“秦警官，你这样实在太过分了！”她颇为震怒，不由捏紧了裙摆，“你这样胡说八道我一定会追究的！”

“抱歉，”他只好解释，“这是我的职责，如果因此冒犯了你，请包涵。”

“我要离开了，见谅！”孟泠起身，鞋子边缘踢打着座位下方的金属片，发出不小的响动。

“为什么连警察都不愿意信任？你为什么知道阿米妥钠？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不是坏人，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女人，一个有一丁点儿知识和觉悟的女人，一个希望自己的国家彻底摆脱苦难的女人，你可以怀疑我，因为我也不相信你，我也不信任何人，我只相信我自己，只相信死有报应。”说完，她轻掸裙摆，头也不回地走向车门。

“如果我愿意相信你呢？你能否也给我一点信任？”

她置若罔闻，一步一步向前迈去。

“我想知道，你的皮箱里究竟装着什么？整个旅途都没有打开，难道里面有不方便让人看到的东西吗？”秦程凝视着她的背影，目光如炬，一字一顿，掷地有声。

女人听后，突然停住了脚步，她柔弱的后背挺得笔直，轮廓却不那么清晰。光线刺破车窗，落在她的肩上，无数细小的尘埃在空气里跳跃、翻飞，当上帝想要选中一个人的时候，一切生灵都显得卑小而仓皇无力。她彻底地沉默了。

“这个问题很让人为难吗？请你回答我。”

“是……我丈夫，”她停顿片刻，“是他寄来的离婚协议和赡养费。”

“离婚……”秦程揣摩着这两个字，喉咙里仿佛卡了什么难以吞咽的东西。

“是啊，我们分居有半年了，他早就动了离婚的念头，我这次去上海就是要找他问清楚……可是，现在看来，是再也没有必要了，就像方小姐说的，有些事从哪里开始也从哪里结束吧。”

“真的非常抱歉。”

“那我可以走了吗？”她转过脸来，眼睑低垂，神情淡漠，却柔和得像幅图画，与深秋的底色相得益彰。

“那个……请便，还有帮忙喊钟先生夫妇过来这里。”

孟泠点点头，径直离去。这样的一个女人，走出一段叫人痛苦的感情远比不上走出一节叫人烦闷的车厢来得从容、振作，她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秦程悄然动容，他想起了孟泠将一小袋谷物面包塞进他怀里的画面。男人很容易记住给予他食物的异性，这是因为食物总伴随着温暖与安全，而那种温暖、安全的感觉第一次出现是来源于他们的母亲。

两分钟后，钟先生夫妇手挽着手，不慌不忙地踏入了车厢。他们是那种感情很好的夫妻，随时随刻都在眼神交流。作息规律，对整洁和秩序有着极高的要求，使用西式刀具、器皿、机械玩意也毫不手生，甚至能阅读希伯来文和英文写成的书籍，由此可见，他们也非等闲之辈。

“请坐。”秦程伸手示意。

“秦警官不用客套，想问什么就尽管问吧。”钟先生笑着说。他深谙，这个世界风云变幻，福祸难知。任何灾祸都不必忧虑，更不必躲逃，躲是躲不掉的，况且他也不见得非常无辜。

“那么，”秦程思忖片刻，犹豫地，试探道：“钟太太曾经在哪里高就呢？”

“我？”钟太太吃了一惊，疑惑地看向丈夫，“秦警官的问题怎么叫人有点糊涂？”

“我是想问您曾经的工作是什么？在哪里任职？”毕竟询问别人丈夫的职位是不礼貌的，而询问别人的太太就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