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牧神的午后(2/2)
二十年前,一个阳光照不进教室的阴鸷午后。
微妙迷离的管弦乐萦绕在足以容纳两百人的大课室里,课室里从无虚席,讲台上身穿白色衬衣配灰色西裤的李援朝风华正茂,气质儒雅,以公子世无双这个词汇来赞誉彼时他,也不为过。
当柔软慵懒的乐章画上休止符,李援朝轻声咳嗽两声,双手撑在讲台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巡视着在座在每一个学生,朗声讲解道:“同学们刚刚听到的,就是克罗德德彪西的经典名作《牧神午后前奏曲》,这首管弦乐以小提琴协奏为主,佐以双簧管、圆号以及长笛等乐器,惟妙惟肖地勾勒出一幅如梦似幻的场景,是印象主义的代表作,更是开创了音乐诗的时代!”
毋庸置疑,台下大多数刚刚涉猎西方音乐,尤其是西方管弦乐的愣头青们都为这支史诗般的作品深深折服。大多数,大多数不等同于全部,总有个别的个体,喜欢发表标新立异的言论,用以享受万众瞩目的优越感。
“老师老师,我听说,这首音乐又被称作同志之乐,很多男同性恋都喜欢这个曲子,这样的曲子,怎么会有这么高的评价?”郑月问。她穿着样子最时兴的碎花裙子,一眼便知是个家境殷实的富家小姐。
这样的问题在当年来讲,无疑是尖锐而犀利的,就连做为主讲导师的李援朝也愕然一怔。李援朝清咳几声用以掩饰尴尬,然后淡然一笑,出声解释道:“坊间确实有过这样的传闻,但是原因所在我并不清楚,是否是空穴来风也无从考证。不过,同学们,音乐本身是美好的,所被认同及欣赏的人群也是宽泛不受限定的。所以,不要带着有色眼镜去欣赏艺术,知道吗?”
“不见得是空穴来风吧?《牧神午后前奏曲》灵感源自于斯特芳马拉美的116行诗,据说马拉美就是一位同志,而德彪西跟马拉美是老熟人,那么受马拉美的诗歌《牧神午后》而创作出来的音乐,是不是本身就被赋予了这样的寓意呢?”音乐系的李桂荷自诩见多识广,旁征博引地论证着所谓的同志之曲的由来。
话说到这份上,李援朝的心里多少有点不痛快,但天生的好修养让人从他的脸上依旧瞧不出愠色:“这不过是以讹传讹,这种对于艺术家的谣言,不要轻信,更不要传播,同学们,都知道吗?”
“我也觉得不是,这首曲子很悠美,我几乎沉浸在小提琴的音色之中,老师,能教我这首曲子吗?”王浩从一众交头接耳的青年男女中间站起身来,他的模样生得极其漂亮,清俊得不像个男子,加上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师长提出要求,白皙的脸颊上竟飞起一抹绯红,媚得跟个姑娘似的。
“哟,王浩,你如此偏爱这支曲子,不会也是个潜藏的同志吧?”相貌普通,扎着高马尾辫的唐凤芝出于市井,从小耳濡目染泼妇骂街,对揶揄讽刺这挡子事那叫一个信手拈来。
带来起哄的唐凤芝自然引得一片哄堂大笑,王浩生性腼腆,哪经得起这样的羞辱,登时气得浑身哆嗦,两排牙齿也跟着轻轻打颤。
“娘炮!”嬉笑声中,不知谁拨高声调骂了一句。
哄笑声在一声娘炮的推动下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什么错事也没做的王浩在顷刻间竟然成为了众矢之的。他站在人群中央无地自容,却也倔强地不肯低头。
为人师表的李援朝哪里还能看得过眼,脸一沉,拍着教台叱喝道:“安静!”
一声安静说得极重,哄闹的教室在霎时间鸦雀无声,毋庸置疑,在座的每一个,都不够胆跟授业的讲师对着干。
“我相信,不管你是音乐系本系学生,还是选修了西方音乐史这门课程,都是以热爱音乐为提前,来听我这堂课的。我这个人很开明,也乐于跟学生进行学术探讨。但我的探讨,要建立在言之有物有理有据的前提下,而不是道听途说的诽谤和讽刺,听清楚了吗?”李援朝脸上的怒气未却,说到未尾处时,眼睛有意有所指地看向了郑月华、李桂荷、唐凤芝三人。三个姑娘家哪里受到这样的当众批评,顿时羞得无地自容。
接着,他又看向以感激而崇拜的目光仰望着自己的王浩,微微带上点笑意,赞许地说道:“王浩同学这样很好,好学求知,就是太过于腼腆了。传道授业是为人师表者应尽之责。如果你想学这支牧神的午后,晚上来排练厅,我来教你。还有,在座的任何一位如果想学的话,也同样可以来。就这样,下课吧!”
李援朝万万没有想到,这堂与他人生中千千万万堂课无甚区别的西方音乐史,竟会成为咬住王浩脖子的那条毒蛇。
是夜,月朗星稀。
练习室里灯火如昼,王浩和李援朝一人一把瓜乃利小提琴,王浩把琴架在颈侧,聚精会神地演奏着德西彪的牧神的午后。一侧,李援朝双眼放光,犹如找到了稀世珍宝。在他看来,王浩是个小提琴天才。虽然演奏技巧上不尽如人意,但他却是在用心在体悟、在融入整支乐 曲,仿佛他也置身在那个奇幻森林,看着牧神和水妖嬉戏。
当那一晚的最后一个音符消弥在空气里的时间,爱才心切的李援朝毫不掩饰自己的欣喜若狂。在他看来,王浩的情感处理已经非常地饱满到位,剩下的,不过是基本功和技巧的改善,这都是勤能补拙的小事。
他当然不会吝啬自己的赞美,就当王浩在有生以来难得听到的来自于师长的溢美之词里不知所措的时候。李援朝突然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沉声问道:“你愿意当我的徒弟吗?不是学生,是徒弟。”
王浩不笨,当然知道徒弟的喻意是什么?徒弟一词,代表着他可以得到面前为这位才华横溢的音乐系讲师的倾囊相授。不止是牧神的午后,而是一切,一切他想知而不得知的。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他愿意,且愿意得不得了。
李援朝看着不知是因兴奋还是害羞而红了耳根的王浩,朗声大笑。
两人约定在不久之后的校庆上面合奏牧神的午后前奏曲,所以,每到夜晚八点的时候就会到练习室进行排练。李援朝爱才若可,平日里对腼腆的王浩相当关照,两人经常出双入对。这样亲密的师生关系,难免会引人侧目,尤其是有好事者在得知两人所练习的曲目是牧神的午后之后,蓄势以久的谣言,便再来按捺不住了。
其实李援朝在这段期间也有察觉到过背后的指指点点,不过在他看来,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窃窃私语不过是无稽之谈。之所以没有及时制止,是因为他相信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没有解释的必要。再何况,当时他和热恋中的沈雅芙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们,相信假以时日,谣言便会不攻自破,所以也就懒得多此一举了。
直到校庆前夜。
校庆前夜,清风徐来,空旷的练习室,俊美的两名男子,一者自信从容,一者腼腆清俊,师徒二人正在进行最后的预演。由于过度紧张,王浩出现一个重大的纰漏,李援朝从背后贴着王浩,一手托着王浩手臂,左手搭在王浩的手上,这个再正常不过的教学动作,却被躲在室外偷看的唐凤芝三人曲解,以讹传讹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嘲笑和怒骂来得劈天盖地。
“你们听说了吗?李老师和王浩是一对同性恋啊!他俩大张旗鼓的出双入对,真不要脸!”
“就是,还有人看到他们抱在一起,在练习室里行苟且之事,呸,真不害臊!”
“滚开,你个死同志,不要进男澡堂,老子怕被你偷窥!”
“流氓,有伤风化,就该办你们一个流氓罪!”
李援朝手里的烟早就自然熄灭了,上头挂着的那一截长长的铅色烟灰,随着他的情绪波动,于半空中拂落,终归尘土。
“我们只是热爱艺术,单纯的练习小提琴,单纯的纠正拉琴姿势,就要被人说成这样吗?我们做错了什么?”李援朝的双目猩红,里面写满了愧疚与的愤怒,可终究没有掉出一滴泪来。
它们变得极其空茫,而声音却是压死人的沉重:“后来,这件事闹的满城风雨,王浩的朋友全都远离了他。当时的教导主任袁雅雯,也就是现在的袁校长出面找我,让我不要再跟王浩来往,同时,她也找了唐凤芝她们三个,勒令她们三缄其口,否则记大过处分。当然了,她应该也找了王浩,具体的谈话内容我就不清楚了。”
说到这里,吴象知道故事该画上休止符了。以崇拜和欣赏开始,却以死亡结束,何其痛心,何其可悲。
“一个月后,王浩跳楼了。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孩子,那么有天赋,那么才华横溢,如果不出那事,他将会是享誉全国的小提琴演奏家!为什么?为什么啊?是我害了他吗?如果是,他该恨我的,他为什么不来找我……”李援朝大概不知道自己已经老泪纵横,他早该落泪的,这眼泪,他欠了他二十年。
五条人命,二十余戴。是当追责于可畏的人言,还是怪罪于荒唐的时代。或者,丑陋的人性,才是杀死他们的罪魁祸首。
一台破旧不堪的白色桑塔纳2000,两个油头垢面闷不吭声的男人,各自沉默地抽着手里的烟。他们从李援朝家里出来,到坐上车的时间也就这么大半支烟的功夫。临走前,孙衡按照惯例向李援朝提出去警局停房认尸的要求,被他婉言拒绝了。他说自己舟车劳顿满身风尘,模样不好看,不会是妻子想见的样子。孙衡虽然不能理解艺术家的思想,却也不好强人所难,也就随他去了。
烟是好东西,既能提神醒脑,又能安抚情绪,还随手可见,极易获取。吴象私自以为,能够戒除毒瘾的人,顶多当得上牛逼二字,而能够戒除烟瘾的人,那就只能用变态来形容了。嘴里的烟烧到底了,烟丝与过滤嘴的距离最多不过三五毫米的距离。吴象摇下车窗玻璃,把烟头啐在五六点钟依旧被太阳照得雪亮炙热的大地上。然后,一秒钟也不耽误地去点下一支。点烟的时候,他把烟盒往孙衡面前送了送,见那散发着汗馊味的胖子没有要接的意思,也就懒得招呼他了。
“走吧,再不走,晚高峰就开始了。”吴象叼着烟,含糊不清地说。
孙衡没有说话,闷不吭声地发动车子,车子没打着火,接二连三皆是如是。当吴象诧异地偏过头突然发现,那个面善心也善的化怨人兼警察,眼睛是红的。
“胖子。”吴象伸出手在孙衡宽阔的肩头大力地的摁了一摁,没有多话。
孙衡感受到了来自朋友的无言的安慰,他重重地呼了一口气,声音听起来依旧精疲力竭:“老吴,四名死者,桂月雅檀都应验了,王浩也该杀够了吧……”
“怎样才算是够呢?”吴象哂笑,两根指头夹着细长的烟卷,眼神在铅色的烟云里缥缈而空茫。
他喃喃自语道:“如果说唐凤芝、李桂荷、郑月华这三个人造谣生事,是导致王浩轻生的始作俑者,其罪当诛这我可以理解,那沈雅芙又该怎么解释呢?听李援朝话里话外的意思 ,沈雅芙跟当年的事没无瓜葛,那王浩为什么要拿她开刀呢?”
吴象这一番嘀咕下来,孙衡那颗刚刚落听的心又开始哆嗦起来。他实在是乏透了,可身边这位懒到没边却被自己拉下水的吴大少还在案子的事劳神费力,他怎么好意思无所作为。
“会不会是襄王有意,神女无情?”当白色桑塔纳驶出以商贾名流而闻名于海阳市的宁海家园小区大门后,孙衡突然说道。
半躺半靠在座椅上休息的吴象偏过头,沉默地等待着下文。
“比方说,李援朝虽是心怀坦荡,但是王浩却真的是个同性恋者,他爱上了自己的老师,那么人言就不是他自杀原因,而导致他踏上自杀这条道的真正原因是李援朝的疏远。如果是这样的话,因爱生妒,杀死心爱之人的心中所爱,就合情合理了!”
孙衡说完,瞄了眼懒散瘫在车座上的吴象,等待着他的意见。吴象哪里想到,这厮墨迹了半天,就说出了这么一套牛头不对马嘴的荒唐推测,当即奉上白眼一对,毫不客气地答复了两个字——傻逼。
“不然会是因为什么,你倒是说给我听啊?”傻逼孙衡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把车速控制在路段限速的最高时速灯,平稳前进。
等了半天却没等到回应,相反的,还听到了一道不大不小且极富节奏感的鼾声。鼾声当然是假的,吴象从来没有在交通工具上睡觉的习惯,哪怕那些铁皮壳子行驶得再平稳,也不能带给他床能给予的舒适感与安全感。他之所以装睡,不过是因为懒得说话了。如果孙衡的推断成立,那么对唐凤芝她们施行拔舌刑的目的又何在呢?如果沈雅芙的死是王活极端嫉妒之下的产物,那为何施予的同样也是拔舌之刑?如果审判和施罚如此随心所欲,那王浩口中的正义岂不是婊子的牌坊?
随之而来的问题来太多了,多到他懒得想,也想不动。索性闭而不答,没准到下个路口,堵塞的大脑也就通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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