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爱与勇气（2/2）

戴启云放下给妹妹夹菜的筷子，略带奶气地背了自己喜欢的章节，背完又补充了一句说：“恩，可是，我对这个人的肚子很感兴趣。”

“恩？”众人都被他认真的样子吸引了，好奇地忙问：“为什么对他的肚子感兴趣？”

戴启云小脸上认真的颜色，看着外祖父道：“恩，先生说‘宰相的肚子能撑船’，就是说王安石的肚子能撑船。可是，我觉得先生说的不对。”他说到这时还顿了顿，见众人的神色都在关注着他，这才道：“众人都以‘宰相肚子能撑船’来赞誉某人雅量容人。可是很多人并没理解，宰相的肚子里装的不是船，而是海。世人要懂得的是要拥有海一样的胸襟，而非船也。”

他振振有词地说完，眨巴着一双大眼睛怔怔地看着众人，只见祁恩元先是愣了愣，旋即是哈哈大笑起来：“哎呀，我的小十五，你可是真是个鬼灵精呀。恩，有点儿意思，有点儿意思了。”

祁恩元又随机考了戴启云几个问题，他都从容不迫地对答如流，最后还是被陆氏劝住才结束了一场小考试。

众人吃罢饭后便回到暖阁的热炕上，大人们围着炕桌坐着喝茶说话。三个孩子在炕上跑来跑去地玩儿耍着祁恩元准备的玩具。

看着三个孩子无忧无虑的笑脸，祁恩元看向戴洛商和祁瑛梨道：“我看小十五天资聪颖，是个栋梁之才，不知你们俩个是如何打算的？”

戴洛商看着戴启云跟弟妹玩儿的开心的笑脸，道：“不瞒阿爹说，陵至心里甚是矛盾。陵至像他这么大的时候，一心想着进京赶考，想着有朝一日功成名就，便可将母亲、弟妹接到京城生活，摆脱这战火纷飞的地方。谁知阴差阳错却进了马帮，后来当上了大马锅头，还娶了土司的女儿。”他说着含笑看向祁瑛梨。

“怎么你后悔啦？”祁瑛梨趁机开玩笑问道。

“当然不后悔了。”戴洛商忙斩钉截铁地笑道。说完又看着岳丈道：“从那以后，我便再没动过科考的念头。昆仑山征玉一事让我对朝廷失去了信心，所谓伴君如伴虎，若有一日小十五高中了，我也不忍他天天生活在勾心斗角之中。所以甚是矛盾。”

“父母之爱子，自然如此。”祁恩元捻转着手上的红玛瑙佛珠串，道：“我有个想法，你们且听听。

“阿爹请讲。”祁瑛梨忙道。

祁恩元看着戴洛商道：“厚堂书院虽说已是遗关镇最好的书院，可小十五毕竟已不可同日而语。他才十岁便轻而易举地考取了童生，这不是谁家的孩子都可以的。”

戴洛商和祁瑛梨承认这一点，孩子确实是很不错。

祁恩元继续道：“依我看，不如将孩子留在土司府的好。”

戴洛商和祁瑛梨惊讶地相视一眼，却谁也没有开口，静听祁恩元的解释。

“土司府汇集八方贤能，门生众多。我会从这些人中挑选出适合教孩子的人，何况府中书籍远比书院的多，他在这里，对他的发展更有好处。况且小孩子定性本就弱，切勿再出一个‘伤仲永’来。”祁恩元说完目光投向祁瑛梨，略带遗憾的口吻道：“你们这一辈中没有男子，我的许多财富也因朝廷、祖制无法继承给你。启云是我的第一个外甥，也是咱们府上第一个男丁，自然要多想着，着重培养。”

祁瑛梨和戴洛商见父亲如此重视戴启云，心中也甚感欣慰，家中门生卧虎藏龙，戴启云只会比在书院里更好。若能借助土司府的力量，那么他的前途便更加顺畅些，当下欣然应允道：“我和阿梨一切都听阿爹的安排。”

陆氏在一旁笑道：“有娘在，他的衣食起居便尽可放心。”

祁瑛梨忙拉着母亲的手笑道：“那就多谢娘照顾启云了。让他陪着您解解闷也好。”

祁恩元见他们夫妇同意，整个人都兴奋起来，直接向下人吩咐道：“你们去将沈先生和拓斯请来。”

不出片刻，侍从便领进两个人来。

二人齐齐向祁恩元行礼，“给土司老爷请安。”转而冲陆氏、戴洛商、祁瑛梨行礼，“给二夫人、小姐、姑爷请安。”

祁恩元欠身坐起笑容和善地对二人道：“两位请坐，请坐。”早已有小斯将座椅和暖茶备好在一旁。

二人分别落座后，祁恩元含笑向戴洛商和祁瑛梨介绍道：“这位沈域沈先生，乃是嘉靖四十四年的进士，从翰林院检讨官拜户部右侍郎。后因得罪了严嵩被流放于西宁卫。”

那沈先生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衣着朴素，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略显苍老些，丝毫看不出曾是做过朝廷正三品的大员，双眼里炯炯有神，抱拳行礼道：“幸得土司老爷赏识，请在府中做客，才幸免于劳役之苦。”

祁恩元转而介绍另一个人道；“这位拓斯参将，是我府中现在最好的参将，打过仗，带过兵，习得一身好本领。”

那拓斯是个五大三粗的蒙古汉子，声音如洪钟一般听得嗡嗡作响，起身行礼：“多谢土司老爷赞誉，属下愧不敢当。”

戴洛商和祁瑛梨知道这便是给戴启云找的老师了。

“启云？启云？到外祖父这里来。”祁恩元含笑喊正在吃花生的戴启云。

“外祖父。”戴启云在炕上径直爬到了祁恩元怀里。

祁恩元笑着跟沈域和拓斯道：“这位戴启云，便是我的外孙。今年十一岁便已是童生。今天请两位来，是想请两位能做启云的老师。不知道两位意下如何？”

沈域望着祁土司怀中坐着的小孩，忍不住赞叹道：“哎呀，十岁便是童生，将来必是栋梁之才。”他说完顿了顿，认真地看着祁土司道：“我一家老小在府上做客多年，并未有建树，如今能有这样的机会报答雪中送炭之恩，简直再好不过了。”

拓斯扫了戴启云一眼，可有些为难，“老爷，这孩子……我怕交不了啊。”

“恩？为什么？”

众人纷纷不解地看着他。

拓斯毫不掩饰脸上的为难表情，“这小娃还这么点儿，我拓斯是一个粗人，万一摔了碰了，我担不起这个责任呀。”

戴洛商和祁瑛梨知道了他的顾虑笑道：“孩子虽小，可酌情历练。”

祁恩元道：“我让你教的只是简单锻炼身体的拳法，骑术，咱们蒙古人马上的本事不要丢。重点在兵法。”

拓斯一听这便简单了，当下便应允了下来。

戴洛商听到“兵法”二字时，顿时想起了勒其赫哲。那个出身贵族、亲自带兵征战南北的男子，或许更适合教启云兵法，只不知商队现在走到哪儿了，是否还顺利……

——

傍晚时节，鹅毛般的雪花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那些干净洁白的精灵，欢快地像是要来到人间赴一场约，将旷远的大地染上了白色。点点昏黄的灯火零星地散步在大雪中，指引着那些劳作一天的人们回家的路途。

李长文走下马车，在哈府紧闭的大门前徘徊，心里挣扎万分。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可悲的却是因为一个小孩子，才让他想要有所行动。

他打着伞抬头望着天空绵绵不尽的飘雪亦如他绵绵不尽的思念。

小时候家中虽不富裕，却也从未担忧过吃喝，家中独子的他被父亲寄予厚望，日日耳提面命，文章功课一日不曾倦怠。好不容易考进翰林院，却根本无法像其他人那样混的游刃有余。他是带着屈辱回到家中的，父亲也并未多指责他什么，可是却不再多跟他说什么。当年，那严厉的管教还犹言在耳，如今却早已驾鹤而去了。

他有着书生的优柔寡断，才华横溢，文采飞扬，那是因为早已种在心中的圣贤书，支撑着他所有的精神世界。

他是孤独的候鸟，受了伤害便蜷缩在自己的一片海域，一种文人墨客的孤独早已浸透在了骨子里。

但他也是骄傲的，骄傲到不愿放弃心中任何原则去妥协官场。

沉静在自己世界的李长文根本没有发觉，不远处一辆马车正缓缓向他行来。

莎琳娜忙碌完安兆酒楼的事，便带着从书院回来的阿古拉一起回家。

车夫看到不远处大门外似乎停着一辆马车，便回头冲车轿内道：“夫人，门口好像有人。”

莎琳娜一头雾水，这个时候有谁能来。她掀起侧帘向外望去，果然看到大门处有一辆马车，可天色太黑她也无从判断。直到车夫走到自家大门前，她才在灯火下看清站在门口的人——李长文。

他穿着米白色棉衣，外扎一件枣红色的罩帽滚边绣绒毛的披风，打着一把白色水墨画的油纸伞，他孤傲地站在飞雪里，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李长文被滚滚车轮声所吵到，他抬头便看到从熟悉的马车上走下来一位再熟悉不过的人。

她穿着一身蜜粉色锦缎绣边的棉袍，披着一件鹅黄色的罩帽披风，火光下笑容温婉动人，“思贤？你怎么来了？”

李长文被她问得哑口无言，“我……呃……”

“梅叔叔，你来看我了呀？”阿古拉从车轿上跳下来跑到他身边，拉着他的胳膊便往院里拽，笑道：“走，咱们还是进屋说话的好，外面太冷了，我手脚都冻得冰凉。”

“好，好。”李长文觉得阿古拉就是小天使，上天就是派他来拯救自己的。

莎琳娜看着他们结伴走进院内，脸上浮起一丝欢喜的笑容。

三人进了正堂，莎琳娜将披风递给侍女放起，边吩咐上茶。

阿古拉陪李长文坐了坐，忽然起身对他说：“梅叔叔，你先坐坐，我要先去给婆婆请安了。”

“哦好，你去吧。”李长文看着他穿着单衣便要往外跑，忙道：“披上披风，小心着凉。”

“恩，知道啦。”阿古拉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披在身上人时已经出了门。

一时间，屋内就只剩两个人，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不知是谁先咳了一声，莎琳娜莞尔一笑端起茶上前给李长文填茶道：“秋冬干燥，多喝些黄菊茶吧。”

“谢谢。”李长文端起茶杯看着莎琳娜，连眉目里都充满了微笑。

莎琳娜被他这样的眼神看的有些害羞，转身将茶壶放在桌上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

李长文看着她虽已不是二八姑娘，可她善良又坚强，让他感到温暖。他喝了口茶，骨气勇气道：“你知道今天……今天启云把陆员外家的公子给打了。”

莎琳娜讶然看向他：“启云打架？他怎么会打架呢？要不要紧啊？”

李长文微笑着摇摇头，却没回答她的问题，反问：“你可知他为何打架？”

莎琳娜不假思索地道：“必定是那陆家公子惹恼了他。启云向来乖巧懂事，不是惹是生非的孩子。”

李长文目不斜视地盯着莎琳娜，“是，你说对了。因为陆公子说你和我是在偷情，启云听不过去便上去打了他。”

莎琳娜顿时恼羞成怒，脸气得脸通红，霍地站起道：“这，这，这孩子真是该打。他……”可是她却越说越没了底气。

李长文起身走到她身边，温柔的声音掷地有声说：“可是，我却并未生气。因为，我想真的跟你在一起。”他说着双手握住了莎琳娜冰凉的手。

莎琳娜慌了神，忙抽出手去离开几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我是一个寡妇，我还有一个孩子……我……”

李长文心中一颤，眼里流露出忧郁的神色，“我是最失败的进士，家父为了我能出人头地在朝中有所作为，费劲了心思。我好不容易进了翰林院，可没几天，便被他们赶了出来，就因为我没有给严世藩的门生清洗笔洗，便受尽折辱，遭人排挤一怒之下，我便离开了那里。再次回到家时，才发现家中早已因我这些年科考而一贫如洗了。”他说到这时，声音有些哽咽。

可是他哽咽的声音却让莎琳娜更加心疼。

“我这个什么都不会，手无缚鸡之力，可能唯一幸运的，大概就是与戴洛商同窗，才有机会能让我遇到你。戴洛商曾问过我，为什么最后又愿意留在酒楼做掌柜，我没有告诉他我心里的原因。因为我想能帮你，你是那么孤单又坚强。”他说到这时，走到莎琳娜面前，深情地看着她：“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我们都是不完美的人，我也不需要一个完美的人，我只想要一个能相互爱护、相互扶持，一起携手到老的妻子。”

莎琳娜望着他深情的眼眸，欣喜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滚落下来：“你应该有更好的选择，你已经不再是那个穷酸书生，你已经有你的家业，你……你不该跟我这样的人在一起，你会遭到很多的唾弃。”

“我不在乎。”李长文毫不犹豫地回答，“流言源自嫉妒，它并不能刺痛我们，只有我们过的更好，才会让他们闭嘴。”

“可是，阿古拉……”莎琳娜泪眼迷蒙地望着他，心头一抽一抽地疼。

李长文认真地看着她道：“我不会要他改变什么，他还是你和哈撒的儿子。我会把阿古拉当做自己的孩子，做他一辈子的叔叔，不会让他受一点儿委屈。”

忽然，门被“啪”地推开来，阿古拉披着那间走时披好的披肩，站在门口笑着对莎琳娜说：“娘，我已经长大了。我不想再看您偷偷流泪，不想您再不开心了。”十几岁的阿古拉已经长成个大小伙子了，已和莎琳娜一样高了。

两人被他吓得顿时站开好远，莎琳娜背对着他忙擦去脸上的泪水：“你这孩子，怎么……”

阿古拉关上房门走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笑道：“娘，我知道，你喜欢梅叔叔，梅叔叔也喜欢你。”

“阿古拉……”

“娘，你听我说。”阿古拉推着她的双肩让她坐下，半跪在她面前道：“娘，你很胆小嘞，你害怕我会不开心，害怕让爹名誉受损，害怕流言蜚语。可是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是不想看到你每天晚上以泪洗面……”

阿古拉说到这时，鼻子一酸，眼泪便泛了起来：“可我永远是哈撒的儿子，也是乌兰赫托草原上的勇士。”他看着母亲的哭红的眼睛，哽咽着露出微笑，“我只是再也不想让你不开心了。”

李长文走上前，轻轻抚摸着阿古拉的头，眼里流露出慈爱的眼神。

这些年来，他早已把阿古拉当做自己孩子在对待，所有对他的好都从未犹豫过，所以他今天才会站在自己这边。

莎琳娜望着懂事的儿子，再看看温润如玉的李长文，微笑着流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