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义结金兰（1/2）

温暖的阳光融化着高原上一冬的冰雪，滴滴清脆的水声汇成涓涓溪流流淌开去，沿途湿润了河滩渐渐长满了黄白相间的小花，山岭间那飘荡着的薄雾渐渐散去后。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春耕时节，农人们按照传统占卜后选好开耕的日子，家家户户盛装而来，各自从家里牵来健壮的耕牛，木犁用麻绳捆绑在两头牛的犄角上，牛头与牛耳都装饰了鲜艳的彩布符条，再在犁架上和鞭梢上扎上新编的缕缕红缨。邀请而来的喇嘛对着犁牛诵经吹气，农人高亢嘹亮的歌声在响彻四野天地之间，敬奉给天地山林的各路神仙。

年迈的戴洛商与乎南五相互搀扶着一步步爬上遗关镇后的山坡，二人气喘吁吁的早已不复年轻时模样。

站在山顶向远处眺望，浩浩荡荡的海日古马帮队伍缓缓向前行进而去。乎南五知道，即便戴洛商嘴上多硬，心里到底是放心不下海日古的。

乎南五瞥见戴洛商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安慰道：“老爷，这次有勒其赫哲和巴尔古都跟着呢，不会有事的。何况，他这次不去西南，只去拉萨。”

戴洛商听到这个地名时，无数往事便像被按了自动播放一般，在他脑中一一浮现，经年人物世事都还那般清晰。他忍不住轻叹一声道：“这么多年来，我们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呢。可是比起驰风啊，更让我担忧的却是启云的安危。为人父母，不希望他有多少成就，只希望这一生能平平安安的。如今的朝政与当年嘉靖皇帝在位时那般相似，皇上多年不上朝，大小事务只交给内阁首辅们处政议政，如今文臣多贪婪，武将多怕死。启云身为朝廷命官，日子只怕也不好过啊。我只盼着他能知道明哲保身，只做力所能及之事，不去参与那些党争之事才好。”

“老爷放心吧，大少爷聪敏慧捷，学识渊博，自是吉人天相啊。”乎南五知道这天底下的事哪里是他一介草民便可了解，便可改变的。只是感叹世事无常，当年那个一心报效国家的热血青年戴洛商，如今真是垂垂老矣。

“唉，这些年，原以为皇帝能，总觉得步了前朝嘉靖皇帝的后尘，天下家族没有百年的。我们要百年，起起伏伏也要走过。”

“天下事终归不是我们这样的平民所能了解的。一个家族要想拥有百年基业，起起伏伏之事在所难免。”戴洛商望着远处山洼里盛开的一树树梨花，脸上浮现出神往的笑意，道：“啊，你看那些花儿开的多好啊，阿梨若是还在，只怕也会嫌弃我如今胸无大志，满腹牢骚的老头子吧。”

乎南五听到他提到祁瑛梨，恭恭敬敬地赞叹道：“夫人巾帼不让须眉，胸怀若谷，厚德贤惠。马帮事，酒肆事，一件件一桩桩处理得人心服口服，确实是许多男子都比不上的。”

“是啊！”戴洛商悠长地呼了一口气，笑道：“那时候我们成亲还没多久，对了，也是这样的一个春天，一个开始耕种的季节。”

言语间，神思早已飞到了多年以前……

——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春季，万物复苏，人们开始一日又一日的劳作。

戴洛商自与祁瑛梨成亲后便不让她再跟着出远门，有巴尔古和勒其赫哲等人忠心耿耿地跟随，家中商号管理和照顾老人的事便放心地交给了祁瑛梨。

祁瑛梨心中也怀念马帮跑马时酣畅淋漓的人生，偶尔心痒难耐，便在夏天跟着马帮走距遗关镇临近一些的都城，比如乐都、循化一带，既能外出散散心，又能采买自己喜欢的生活用品。

转眼便是第二年盛夏时节，西北盛夏的时间非常短暂珍贵。自戴洛商与祁瑛梨成亲后，祁土司便顺势将家族中马帮生意转入祁瑛梨名下，而祁瑛梨则将马帮直接并入了海日古，海日古马帮眼见着日益壮大起来。端午后，戴洛商让德格与巴尔古带了一队人前往拉萨等地，自己则带了勒其赫哲组一队人只往近处临津渡、碾伯、乐都等地，路途短，往来交换货品频繁因此赚的盆满钵满。

祁瑛梨在家中物料，便带着朵海等人前往西宁卫采买了几匹新式花样的丝绸回来准备做一些新衣。到了宅邸，穿过中厅时听到了婢女们闲话家常的笑语声：“你说咱们的戴老爷如今已是西北这么有名的商号老板了，有个三妻四妾的也很正常。”

“哎呀，死了男人的莎琳娜？她自从死了男人以后今天不是勾搭这个，就是勾搭那个，还成天的往戴家马帮跑，成什么样子。”

“哼哼，还能成什么样子，她一个寡妇家的，还带着一个儿子，还不是要给儿子找个爹么。咱们戴老爷又那么好说话，难保准就上了她的当呢。”

“唉，也是这年头，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不过，你别说，咱们太太可真是一点儿心眼儿都不多留。那逢年过节、马帮回城了，戴老爷哪次不是带着两匹马的东西去探望，说他们俩个没有事儿谁信呢。”

这些人言语间的轻浮与嘲讽实在没有个顾虑，更有一种眼红的酸意在里头。

朵海抱着两匹丝绸瞧见祁瑛梨秀眉紧蹙，温润的脸上露出有些许思忖，忙跨过门槛，冲着那些人喝道：“都没事干的么？一个个都是吊死鬼转世么，舌头那么长，在这里乱嚼什么？还不该干嘛干嘛去？”

众人一见吓得魂都飞了，顿时做鸟兽散。

朵海回头见祁瑛梨还定在原地思索着什么，忙含笑上前说：“小姐你也别太在意，这些人嘴上没个把门儿的，闲来只会乱嚼舌根的。”

“你也知道？”祁瑛梨神情严肃地看向朵海，脸上是没有掩饰的愠色，反问道：“你既知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朵海见她认真起来，心中只以为她怀疑戴洛商对她不忠，急忙劝解道：“小姐，你别听他们胡言乱语，他们这些人最看不过别人好，非要说弄别人是非才觉得生活有意思。老爷他为人正直，洁身自好，断然不会与莎嫂子有什么瓜葛的。”

祁瑛梨一时忍俊不禁，懊恼地瞅她一眼，跺脚道：“哎，我说的不是这个，怎么连你也糊涂起来。我是说，像这样没头脑的闲话到底传了多久了？我竟是今日才听到。”

朵海沉吟片刻，才嗫嚅道：“已经有些日子了，这些新来的家丁不知道咱们与哈撒老爷的渊源，便胡乱猜测罢了。话是难听了些……”

“哼！何止是难听！”祁瑛梨气愤瞪着眼睛，认真地看着朵海道：“我心疼的是嫂子，哈撒大哥早逝留下她一人与儿子相依为命，也着实可怜。他们家与我们都是过命的交情了，我虽与她单独来往的次数不多，却也不能让她和陵至蒙受不白之冤啊，让这污秽之言毁坏他们的名声。”想到这时，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主意，更加坚定地点点头，道：“恩，就是不能让他们受这个委屈。”

朵海见她只是为莎琳娜打抱不平，却一点儿也不怀疑戴洛商，顿时放下心来，含笑道：“我原以为小姐会疑心老爷呢。”

祁瑛梨望着院里两株一人多高的沙枣树，笑容里满是甜蜜骄傲，道：“陵至的为人，我最是放心的。何况，他是我的夫君，我自是要信任他的。”说着便继续往内宅走去。

朵海看着她娇俏盈盈的身姿背影，眼眸里有着羡慕却又不易察觉的哀伤。

“对了，下午你去将嫂子请来家里，我要与她商议些家事。”祁瑛梨走到门口时，忽然回身对朵海吩咐道。

朵海不解地问：“是……要请来？”

祁瑛梨并未回答她的疑问，却嫣然一笑，又补了一句：“还要叫她带着小阿古拉一起来。”

“好。”朵海也便不计较更多，爽快地答应。

众人吃过午饭，稍事休息，夏日午后蝉鸣噪噪，微风浮动枝叶慵懒地飘荡着，绿色薄纱挡住了蚊虫却挡不住丝丝微风，整个屋子便有了凉意。

午休过后，莎琳娜穿戴整齐，便带着他6岁的儿子阿古拉来到了戴宅。

祁瑛梨在前厅盘点账目，戴洛商请了李长文来临时帮她核算这半年来马帮的账目，盘算着下一次跑马需要派发的钱量和那些入伙马帮的分红。戴洛商虽是马帮账目先生出身，可如今天天在外跑，管理上百人的马帮，哪里还有时间看账目，积压了下半年的账目便只好请李长文代劳了。

朵海找了二人说话停顿的楔子，上前笑道：“小姐，哈夫人到了。”

祁瑛梨欣然笑道：“哎，快请进来。”抬头与李长文笑道：“我们明日再算吧，今日怕是没空了”

李长文知道她要忙，便开始收拾账目，文雅地笑道：“也好，那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祁瑛梨忙伸手阻挡，狡黠地笑道：“哎，无妨。陵至今日不在，阿梨还需思贤兄留下了，一会儿好做个证名呢。”

李长文讶然，虽不明事因，但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忙含笑摆手，“不可不可！既然是陵至兄的家事，我一个外人岂能胡乱证明，不如等陵至回来可好？”

祁瑛梨一摆手，笑意吟吟地道：“不打紧，思贤兄就好好地在座位上坐着吧。毕竟，这事儿有个老爷们在场我也好请教的。”

李长文知道推脱不过，便只得将账目收好，安心坐下，端起天池茶便喝，至少戴洛商的茶从来没有次品。

这时，莎琳娜已带着儿子阿古拉缓步走进大厅来，她继承了蒙古女人棱角分明的容貌，秀丽的脸上却冷淡无甚笑意。穿着一身灰色素服，头上也什么金银装饰，容颜虽然并未衰老几分，眉眼间却透露着看破红尘般的灰败。倒是她的小儿子阿古拉很是识事懂理，非常礼貌地喊了一声：“给婶娘请安。”同时又冲一旁的李长文轻声道：“叔叔好。”他模样乖巧，言语上有些许胆怯，丝毫没有哈撒的豪气。

祁瑛梨绽开笑容，忙迎了上来，拉着莎琳娜道：“嫂子来了，快，快请进。”回头顺带高声吩咐：“朵海，快给嫂子上茶。要上陵至上次带回来的天池。再带些小点心给阿古拉。”

“是！”朵海含笑应答。

祁瑛梨热情地拉着莎琳娜的手引到座位，安排她坐好后，弯腰亲自抱着阿古拉放在了椅子上，他个头还小，坐在椅子上，小脚便脱离了地面。祁瑛梨看着实在可爱喜欢，慈爱的含笑抚摸着阿古拉的头道：“哎呀呀，多日不见，小阿古拉又长高许多了呢。婶娘都有些抱不动你了呀。”

莎琳娜满目宠溺地看着儿子，灰白的脸上这才有了一丝生机一般，淡淡的笑容仿佛是阴云密布中流露的一丝丝温柔光晕般柔和，道：“这孩子是长高了许多，近来吃饭也能多了一碗，我却不敢给他多吃。”

朵海这时恰好端着一盘小点心上来，笑道：“这些都是用上好的大理鲜花酱做的酥饼，很好吃，大家都尝尝。”

“快尝尝，小阿古拉。”祁瑛梨拾起盘中一块酥饼递给阿古拉手中，看着小孩满眼都是爱护宠溺。

阿古拉乖巧地咬了一口，还没嚼便直说：“好吃，婶娘，很好吃。”

祁瑛梨将盘子向他推了推，宠溺地笑道：“这一盘子都是你的，好吃就多吃点。临走时再叫朵海姑姑包些回去吃，家里还有很多呢。”

莎琳娜看看吃的满嘴酥饼渣的儿子和一脸慈爱的祁瑛梨，温声说：“你成婚也有大半年了，也快有自己的小孩了吧。”

祁瑛梨闻言顿时有些羞赧，脸上一层绯色染上，忙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端了茶盏掩饰自己的神色，笑道：“我可不想要个小冤家。”

莎琳娜见她口是心非的样子，轻轻摸了一下自己的肚子，却不点破，淡淡地问道：“不知妹妹今日叫我来，是为何事？”她总觉得这样没有由头的叫来喝茶，非喝茶那么简单吧。

祁瑛梨美丽的笑容微微淡下去，看着莎琳娜的眼神中带着试探和顾虑，道：“嫂子……近来可曾听到一些……一些流言蜚语？”她说到这，又用轻笑掩饰着尴尬：“呵呵，呃……就是……一些对嫂子不好的一些流言……呵呵”

莎琳娜没有意料中的气愤和反驳，望着阿古拉的眼神里透着淡然自若的神态，轻叹道：“自哈撒离去，围绕着我和阿古拉的流言蜚语就从来不曾停止过，却不知妹妹说的是哪些流言？”

祁瑛梨沉吟片刻，才含笑朗声道：“那妹妹便开门见山了。”

“妹妹只管讲。”莎琳娜眼神里是坦然，声音里是笃定道。

祁瑛梨便将今日听到的关于她与戴洛商有私情等流言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

——“咳咳！”

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打断了她们的对话。

二人齐齐看向一旁的李长文。

李长文被两人灼灼的目光盯的有些不舒服，却鼓起勇气，认真地说：“《荀子?大略》有曰’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这等……“

祁瑛梨什么都不怕，最的就是李长文长篇大论的之乎者也，连忙摆手打断道：”思贤兄，莫要着急，请等我们把话说完吧。“

李长文知道这事对于戴洛商而言是非常重要的，脑中便准备了满是肺腑的话顿时被憋在了心里，些许愣怔后满是懊恼地坐了下来。他这样子却逗得莎琳娜莞尔笑了起来。

祁瑛梨起身来到莎琳娜身边的座椅坐下，眼神里满是关心，道：”我是个心大的人，自跟随哈撒大马锅头与戴洛商走马帮以来，也填了不少男子的马虎。前些时候我听了也便当耳旁风了，我们两家的交情外人自是不必理会的。可是，这些日子以来我见流言传的越发难听，嫂子是个洁身自好之人，又与儿子相依为命也不曾碍着谁。如今他们这样诽谤您和陵至，我看着……也是心疼啊。”

莎琳娜原本以为她是兴师问罪的，却不料说出如此肺腑之言来，原本在来时心中竖起的高墙顿时瓦解，有了能理解自己的人，让她言语间既感动又温软道：”多谢妹妹体谅。哈撒虽然走的早，可留给我们孤儿寡母的金银家产足够过好后半辈子的，曾经与哈撒关系要好的马脚子们虽说也都记挂着，可也不便常登寡妇之门。所以，陵至每每带着吃食与家常用品探望我们母子时，我都叫他不必亲自上门来送，免得流言蜚语对他造成困扰。均带着很多吃食与家常用品。可是他说，他一来是探望我们母子二人过的是否舒心，二来也是探望哈撒，他说哈撒把祖先耕耘了几辈子的马帮交给他管理，他不能不常来告诉他近况。他言语诚恳，我也便没什么话可说了。”说完，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