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意思(2/2)
一个年轻女人对着白玫:“啊,啊,啊。”地叫着,边用手指着白玫的辩子,白玫想了一下,明白了,两根长辫子,弯腰就垂地,没法拔棉花杆,她赶紧解下一只辩子的绳子,把两只辩子绑在一起,甩到背上。那女人又“啊、啊、啊”地指着白玫的裤子。白玫低头看看,明白了,她的裤子上有两条挺挺的裤缝,这和他们皱巴巴的裤子的确相差太远了。
白玫猜想她就是同村的西边那户人家的哑巴娘子,听奶奶讲过,哑巴人挺好的。于是,白玫做了一个用手折迭裤子,然后两手合掌,头右偏,将两掌放在脸颊下的动作。
哑巴笑了,看来她懂了,这裤缝是放在枕头下面压出来的。一个女人说:“你们明天看,哑巴的裤子也会有两条缝。她最臭美了。”哑巴笑着摇头。原来,哑巴很聪明,能看懂人家说的什么话。
一群女人站在田埂上叽叽喳喳讲了一会儿闲话,就下田开始干活了。
白玫看人家先用弯钩子套住棉花株的根,再用力一拔,整根棉花杆就拔起来了。她照着拔了一根,发觉并不难拔,心里放松了一些。旁边的dz娘子说:“下过雨,土松了,很好拔的。”白玫点头,感到这雨并非十分令人讨厌。
白玫用出吃奶的力气,拔了一根又一根,一连拔了十多根以后,腰就开始感到吃不消了。大约半小时以后,不但腰痛,背痛,手更是痛得火辣辣的,一看手,原来皮破了。唉,奶奶毕竟老了,没有提醒孙女戴手套。她解开衣服最下面一粒纽扣,用衣襟垫着手拔,很不得劲。眼看别人都一个一个拔到前面去了,心里一急,背上的汗出得更多,力气也小了很多,有点拔不动了。
从小争强好胜的白玫感到了一种挫败感,想到自己成了农民中的‘差生’,这让一向是‘优等生’的白玫十分气馁。
不服输的白玫拼命拔,拼命赶,结果,还是落在后面。
出来时已经在下小雨,到田头后,这雨紧一阵,慢一阵,没有停过。白玫的头巾全部淋湿了,头发已是湿湿地贴在头皮上,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一双脚在两只糊满烂泥的鞋子里,滑叽滑叽的,不舒服到极点。
碰到一根超级粗大的棉花杆,白玫试了几次,它都纹丝不动,腰却象断了一样。她直起腰,望望细雨蒙蒙下的天地,心里灰灰的。再弯下腰去,一滴眼泪水不受控制地溜出眼眶,滴在脚下的烂泥里。
埋头苦干的白玫听到一阵笑声,原来,有人已经拔完了一垅,坐在那一头的田埂上大声地说着,笑着。白玫羡慕啊。慢慢地,田埂上的人越来越多,说笑声就越来越响。
最后,田里只有白玫一个人在那里拔呀拔。白玫铆足了劲拔,头也不抬。终于拔到了头,刚想在田埂上坐下,加入休息的队伍,一群休息够了的人却站起来了,开始拔又一垅地。一只脚已经跨上了田埂的白玫,只得退了回来,又开始战斗,心想,这次,不能再落在后面。
又一垅下来,白玫落得更远。三垅下来,白玫还没有拔到一半,不少人已经又开始一垅了。
终于,白玫撑不住了,不再作无谓的追赶,她拔一根,站一站,喘喘气。再拔一根,又站一下。
第一天当上社员的白玫站在细雨中的枯叶黑杆的棉花田里,背上是一背热汗变成的凉水,手上破了皮的地方已渗出血来,而腰,早已站不直了,站着时,象只猩猩。她忽然想起在城里时,下雨天打着花布小伞上街去买菜,那时是多么讨厌那种湿漉漉的感觉,现在想起来,觉得那时候的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
眼中一阵潮热,白玫赶紧弯下腰,继续战斗。冷不防,“啊,啊,啊,”的声音让白玫回过神来,哑巴正把一只手套往白玫手里塞。白玫不要,哑巴就叫得更响,白玫只能收下,哑巴笑了。她弯下腰帮白玫拔起来。
巾湿透,烂泥糊腿的白玫弯腰曲背地叉开双脚,奋斗在冷冷的深秋细雨中的枝叶零乱的棉花田里,身旁,哑巴女人递过来一只手套,同情地望着她。这幅画面在白玫离开农村之后的数十年里,还无数次出现在她的梦境中。
灶砌好了,看着干净的新灶,白玫有点兴奋。
根据奶奶教的,先划火柴点着了稻草,然后再添加不容易烧着的棉花柴。烧着烧着,火熄了,白玫探头去张望,火却突然“轰”地一下子窜出来,烧了她的眉毛。白玫大叫:“我的眉毛!”
奶奶过来看了一下,说:“唉呀,还真是新鲜,烧饭还能烧了眉毛。你望什么,火能望着了?”
白玫说:“破灶!”
奶奶说:“新灶,怎么是破灶呢?新砌的灶有点潮,烧烧就好了。下雨,柴也不干爽。”见孙女沮丧得要哭,老人说:“不要紧,只是燎了一下,眉毛会长出来的。烧得深了,就长不出来了。
没办法,白玫问奶奶要来首巾,低低地遮住额头。可是,还是让人发现了,这事成了生产队,乃至整个dd的笑话。好长一段时间里,即使白玫的眉毛早已长出来了,dd开社员大会时,还常常有人指指点点,说:“看,就是那个小姑娘,烧饭着了眉毛。”
“知识青年吧?”
“当然,乡下姑娘这么大了哪有不会烧饭的。知道吗,她就是白老太的孙女,来投亲插队的。”
“哪个白老太?”
“笨,当然是玉兔白家,别人家,有几个读书出去的?她爹如果不是读书读出去了,她也是我们乡下小囡呢。想不到爹出去了,女儿又回来了。真有意思。”
这些议论,白玫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但又无可奈何。
邻村的水莲和白玫年龄差不多,记不清是谁先表示了好感,两人成了好朋友。白玫向水莲抱怨:“怎么人家老是对我指指点点的,好象我是一只猴子。”
只上过三年小学就缀学回家带妹妹们的水莲说:“如果我到你们城里去,人家肯定也会对我指指点点的,你看起来跟我们不一样,人家当然要看?。”
“我现在和你们一样穿土布衣服,梳两只短辫子,出工还顶首巾,有什么不一样?”
水莲笑了,她说:“你的眼睛和我们不一样,还有你走路的样子也和我们不一样。”
白玫也笑了,她说:“你是说眼神吧。每个人的眼睛当然是不一样的。走路?是不是我走路比较慢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一看就知道你是知识青年。”
慢慢地,白玫明白了,烧掉眉毛还不是人们最感兴趣的,人们感兴趣是因为她是四乡八里当年那个唯一的大学生的女儿,是玉兔白家的后代。
几个月后,她再也不拼命学乡下姑娘的衣着、打扮,还有别扭的乡音了。她想,反正人家还是能认出我是知青,就让人家认出来吧。
白玫爸的论调很奇怪,他说:“一个城里生、城里长的女孩,到乡下生活,还要种田,肯定不习惯,所以,一开始就要硬着头皮顶住。”他让白玫至少半年不要回城。而妈妈则说:“一感到受不了,就回家住几天,不要让难受的感觉累积,不然会出毛病的。”
不知出于什么考虑,白玫到底还是听从了爸爸的话。再难熬也忍着。奶奶说话了:“玫玫,你怎么不回家看看呢?那么想挣gf呀?你爹不是给你钱了吗?”
“奶奶,你以为我希奇那几个gf呀,我多怕出工,恨不得天天睡睡懒觉,或者是回家跑跑。可是,我怕我一开了头,就更怕出工了。”
奶奶笑了:“噢,因为怕出工,所以天天出工,你跟你阿爹一样的,讲出来的话跟人家不一样的。”
白玫说:“那当然,谁都说我象我爸爸。”
过了秋天,冬天总应该舒服点了吧。白玫这样想,她也这样说了出来,人家望她笑。说:“是的,是的,你等着晒太阳吧。”她以为是真的,就天天盼着冬天来临。
冬天终于来了。门前屋后的竹林被风刮得鬼吼。西北风猛烈的夜里,更是有一种翻江倒海般骇人的气势。白玫在现实生活中懂得了一条真理:唯有好心情才能欣赏好风景。小时候读古诗,读到“竹摇清影罩幽窗”,自豪地说:“我奶奶家房子后面就有许多竹子。”说这话时,脑子里是一桢美丽的乡村幽居图。可是现在,“宜烟宜雨又宜风”的竹子却让夜半梦醒的白玫听出了一种凄凉的意味。
小小年纪的白玫象个老太婆一样在暗夜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白玫期望的舒服日子并没有出现,原来,冬天还是天天要出工的。修筑灌溉渠,填小河,上河工,都需要挑土,竹簸箕成了最常用的农具。
一担土挑不动,白玫就挑半担。把泥土从簸箕里倒出来还正是个技术活,一开头,怎么也不会,有时候,泥土连同扁担、簸箕一齐甩了出去,人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不容易,白玫掌握了倒土的技巧,她拉住簸箕尾部的绳子朝上一拎,就势朝外一甩,泥土出去,空簸箕还在扁担的两头。白玫体会到:原来做任何事情,不光要用劲,还得用巧劲。
白玫高兴了,装土时就多装了一些,担子上肩,顿时步履蹒跚。咬牙忍着,一步一步,终于到了倒土的地方,一拎扁担上的绳子,泥土没有甩出去。人,顿时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后面几个年轻人正好看见白玫的狼狈样,一起哈哈大笑。他们一边大笑,一边象唱歌一样齐声喊:“黄牛犁地,四脚朝天!”
痛,加上窘,白玫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刚来时,水莲就对她说:“白玫,如果有人问你癞蛤蟆怕不怕,你不能说怕,说怕,他们会把癞蛤蟆塞进你口袋里,说不定衣服领子里。乡下人,没什么玩的,大家只能玩这些。”
白玫吓着了,她说:“那我说不怕,他们会相信吗?”
水莲说:“那就要看你说得象不象了。”
想到令人恶心的癞蛤蟆,白玫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果然,不久后的一天,大家在田埂上休息时,几个女孩子问她:“白玫,你怕不怕癞蛤蟆?”
白玫想起水莲的话,就回答说:“不怕,癞蛤蟆有什么可怕的。”怕她们不信,她还加了一句:“我还敢抓呢。”
一个女孩说:“喏,给你。”说着就把一只癞蛤蟆直送过来。白玫坐着,女孩站着,蛤蟆差点碰到白玫的脸。女孩脸上满是鬼鬼的笑,另外几个男孩、女孩情绪高涨地等着看好戏。
白玫硬着头皮伸出手来,一把接过那只特大号的癞蛤蟆,顿时,一种湿湿的、凉凉的、粗糙扎手的恶心触感从每个手指的每一根神经传到心底。她强忍住,脸上还装出轻松的表情,说:“这癞蛤蟆能吃吗?挺大一只啊。”
“又不是青蛙,我们都没吃过。你想吃啊?”
“等空的时候我多抓点烧来吃吃。味道大概不错的。”白玫一边若无其事地说,一边装作不经意地扔了那只癞蛤蟆。
“想不到,胆子还挺大的。”几个想捉弄白玫的人看她并不怕,于是就讪讪地没了兴趣,散了。
躺在地下,骨头架子象散了一样的白玫想到这些,立马逼回了冲到眼眶里的泪,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她一边爬起来,一边说:“哈哈!躺一下,舒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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