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四时白纻歌（1/2）

……

陈良荻好奇地抬头观望，事实上这也是她第一次踏进翻雪楼。

翻雪楼占用的地皮原本属于拓跋家，后来作为拓跋翻雪的嫁妆带到了陈府。她病故后，陈群悲痛之余将原来的屋舍统统推倒，造楼七层，以飨亡妻。

作为纪念亡者的私产，除去陈尚书本人，素来只有陈府家丁进出负责打理。谁也没想到，千层雪般的白瓦实在太美，引得路人纷纷驻足。

“翻雪问情”能成为金京十景之一，完全是个意外。

拓跋翻雪病逝时，陈良荻还未满三岁，对母亲的记忆很是淡薄，因而也不觉得多么伤心。每年爹爹孤身一人来此祭奠，总是带回一身酒气。

这种私密的相处留给爹爹和娘亲就好，陈良荻这样想。

早有皇后派来服侍的宫女在门口迎客引路，殷勤地将她们延入偏厅小坐。

绕过一重重叠扇连屏，顿时暖风扑面，今日受邀的贵女皆是未出阁的年轻女郎，各个珠围翠绕丰姿绰约，犹如一副徐徐摊开，风情各异的美人长卷。

陈良荻脚步一缓，侧头对小捕快耳语道：“最讨厌这种攀比流俗的场面，看似热闹，其实人人都无聊得紧。”

小捕快没有回答。

她落在陈良荻身后三尺，回首打量着翻雪楼蔚为壮观的内部，内心惊诧不已。

竟然是……大凶之地。

翻雪楼外观呈七层，每层都设有回廊。然而真正踏进来才知道，楼内其实只有明暗两层。

底层是宽敞的大厅，今日被屏风临时分割成四个小厅。

二层到六层竟然皆是虚设。

抬头一眼望去，便看到华丽的藻井。第七隐在藻井之上，是个暗层。

这个藻井足有六层楼的高度，视觉上极为震撼。石青、绿色、朱砂、赭石、黄、白……撞色多套色少，图案为芙蕖、菱、藻等，寓意压伏火魔，以护祐建筑物的安全。

一层的四个小厅，两个摆放着食案和曲形凭几，用作饮宴。另外两个分别供男女宾客小坐休憩。

整个翻雪楼内一丝丝黑气时隐时现，载沉载浮。待要仔细分辨，小捕快肩上忽然被人用力一推。

“哪里来的贱役？竟敢挡我家女郎的路！”

动手的是一个婢女，婢女身后不远处立着一位圆脸的女郎，垂鬟分髾髻上攒着龙眼大的明珠，亮晃晃煞是惹眼。

陈良荻第一个炸毛，她一把将小捕快拉到身后，冷笑道：“听说鲁大姑娘受了风寒，怪不得轮到二姑娘出来行走，借来的簪子戴着可还好吗？”

鲁二姑娘羞愤难当，险些哭出来。

她是庶出，好不容易觑着鲁大姑娘生病，才挨上她今日出来露个脸，又百般央求母亲借来嵌宝挂珠簪，给自己撑门面。

结果被陈良荻一眼识破。

婢女一时轻狂，害主子平白受辱，讪讪躲到一旁不敢抬头。

小捕快悄悄拽了拽陈良荻。

陈良荻头也不回地盯着那婢女怒道：“四娘你莫管，一个鲁家我还不放在眼里。”

“哎呀，谁这么不开眼，竟让陈姐姐动这么大气。”

争执惊动了里面的贵女，几位与陈良荻交好的都起身迎过来，引得众人侧目。

鲁二姑娘强忍屈辱给小捕快赔罪，泪花已经打湿了眼眶。

小捕快侧身让过：“鲁二姑娘言重了。”

陈良荻还要发作，扰嚷中，外头突然响起一个尖细的嗓门，拖着长腔，盖过所有声音。

“太子驾到——”

紧接着另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亮地喊道：“卫国公世子到！”

二魏相会！

年轻的女郎们再顾不得矜持，纷纷涌向屏风，向外张望。

这些叠扇连屏选用清河纱，绣团窠云气纹，隔屏视物甚是模糊。只听见外头一片恭迎参拜之声，显然正主马上就要登场。

陈良荻情急生智，拔下金钗对着屏风用力一戳，嘴里毫无诚意地说道：“噫，这里怎地有个洞。”

众女郎：“……”

法不责众。

好好的屏风下一刻被戳成了筛子。

……

“丹岩对太子殿下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今日一见，世子果然人中翘楚。”

“殿下谬赞，请。”

“世子请。”

……

先迈进来的人头戴黑色三旒冕冠，每旒贯玉九颗，玄衣纁裳，白罗大带，肩部织有日月山川纹章。

“——诸位免礼。”

深居简出也好，处境尴尬也罢，都不能掩盖太子从小美到大的事实。单凭这张脸，便有无数妙龄女郎愿意跟他私奔到月亮。

“快看……”

“我心跳得厉害……”

屏风后贵女们兴奋地交头接耳，嗡嗡嘤嘤，完全不理睬使劲咳嗽的嬷嬷和婢女递来的眼色。

后面的人也迈进来，立在太子身后一步之遥，戴卷梁冠，穿紫色袍服，大袖翩翩。

二者相差一步，比肩而立。

女郎们的窃窃私语逐渐消失，片刻，屏风后竟至鸦雀无声。

卫国公世子两代单传，郭夫人护得紧紧的，少时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生怕有个万一。

这两年，世子的美貌还是传到了金京女郎们的闺阁里，证明酒香就是不怕巷子深。

接下来钰王是何时来到，宾主如何寒暄入席，如何开筵，醉霄楼的名菜如何络绎不绝地呈到眼前，对这些女郎们来说都恍惚得似一场心不在焉的梦。

谁管那些呢。

陈良荻下意识地端起面前酒杯，却被一只手轻轻按住。

小捕快道：“今日只喝温酒。”

立时便有婢女将酒壶拿去烫，陈良荻醒过神来，拍拍胸口道：“老天，从前只听说世子俊秀，但不知怎么个俊秀法儿，你看那双眼睛——”

小捕快好笑地问：“比冯大统领如何？”

陈良荻挣扎一番，壮士断腕般道：“世子纵然龙章凤姿，我依然只对冯弈洲青眼有加。”

“趁早死了这条心，陈大人绝不会同意你做填房。”

陈良荻化身一条霜打的蔫茄子，闭上了嘴。

小捕快的心思却在别处。

这世上有几种最易招惹邪祟的物件，第一便是中空之物。

譬如棺材、骨灰坛。

第二是未经开光的佛像。

第三是病患或死尸。

这翻雪楼正合了中空之物……然而仅仅中空，还不足以形成大凶之地。一定还有别的。

陈良荻今日身上阳火黯淡，时运不高，所以不宜饮寒酒，所以她要给陈良荻戴手镯。

那黑色手镯是纯血玳瑁。

玳瑁俗称“十三鳞”或“文甲”，是一种性情凶猛的巨龟，神话传说中称为玄武。它背上共有十三块黄黑相间覆瓦状角鳞，辟邪最佳。

翻雪楼翻腾的死气从何而来，又会应在谁身上？

……

“兰叶参差桃半红，飞芳舞縠戏春风。如娇如怨状不同，含笑流眄满堂中——”

统管交响、清歌流唱之际，四个舞女从四个方向轻盈登场，拂袖时云步款款飘曳生姿，掩袖则双手微掩面部，半遮娇态。

这是今日特别为卫国公世子献上的“四时白纻舞”。

第一部分，春白纻。

作为压轴，前面的春夏秋冬四部分都不需要许如侬出场，她此刻正对着铜镜涂口脂。

春归楼今日照例由桑妈妈亲自带领，除了姑娘们，还有几个丫头并杂役，此刻都在西面的耳房中准备道具。

“手脚轻点，抬上楼去！”

桑妈妈挥手撵着两个杂役。楼梯就在紧挨耳房的门洞里，长长的木阶曲折向上连接每一层回廊，最终抵达七楼。

晚些时候，许如侬会从六层一跃而下，表演散花飞天。

花瓣就盛在杂役抬着的大木盆里，有山茶红芙蓉、双季桃雪、丹美红和日香桂。

桑妈妈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赶紧拔腿跟上。她一面追一面心道：“怎么闷成这样，莫非要落雨不成。”

杂役将大木盆搁在六层的回廊上。桑妈妈倒了口气，吩咐：“去把大红小红喊上来，如侬那边让椿树伺候着。”

两个杂役争先恐后一道下楼去了。

桑妈妈挥着帕子扇了会儿风，仍然不见有人上来，不禁狠狠呸了一声。大红小红这双孪子，整日里眉来眼去撩拨这些下人，想必逮住机会又在聊骚。

四下俱寂。

她一抬头，就看到楼梯尽处七楼那扇黑漆漆的门，像一只凝视的眼睛。

桑妈妈跟这扇门对视良久，鬼使神差地走上去，伸手一推。

出乎意料，门竟然开了。

“谁在里面？”

七楼静悄悄的……桑妈妈脸上表情变幻片刻，一脚踏了进去。

天边远远滚过一道闷雷。

……

“朱光灼烁照佳人，含情送意遥相亲。嫣然一转乱心神，非子之故欲谁因——”

舞女们的步伐渐渐加快，白纻舞衣质地轻软，扬袖时仿佛白云出岫匹练飞空。

第二部分，夏白纻。

……

一番酬酢，酒过三巡，席间气氛渐入佳境。太子、钰王东向坐，卫国公世子南向坐，王李崔赵、拓跋、宇文六大门阀的公子北向坐，其余官宦子弟西向依次列席。

钰王看上去心情不错，垂眼似笑非笑地瞧着手中的酒杯，用两个手指来回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