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白丁(2/2)
辽河两岸,南北魏同时降下了今年第一场初雪。雪花初时如同一声轻叹,白烟氤氲了辽河上方的青灰色天空,氤氲了辽河两岸霜草色的大地。
渐渐地,霜雪由温柔变得狂暴,像漫天飞蛾扑火的白色蝴蝶,义无反顾地争相投入冷冽的辽河。
天地何寂寥。
人世却纷争。
郭大将军仰头望天,天幕低垂,像一只巨大的手掌压抑着万物。
不知为何,今日郭襄山的眼皮从起床就跳个不停,忽左忽右。郭夫人帮着按揉太阳穴,又搓热手掌舒缓眼部,仍然不见效果。
郭大将军被跳得心浮气躁,推开夫人的手道:“我去城上看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大氅也忘了披,推门匆匆踏雪而去。
郭夫人被他闹得也有些心神不定,一叠声吩咐身边的婢女去看看少爷可在房里。
婢女应声急步去了。
郭夫人自言自语地念叨:“左有忧人,右有人恩……这左右乱跳却是怎么说的。”
不多时婢女回禀:“少爷正在房中读书,稍后就来给夫人请安。”
郭夫人松了一口气。只要自己这宝贝疙瘩的独子好好的,管它什么忧人,就算北魏那些蛮子打过来了,也自有朝廷给粮给钱。
她一个妇道人家没在怕的。
“报——”
郭襄山虎躯一震,心道来了。
却是喜报,朝廷册封他为卫国公的诏书到了。诏曰:“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将军虚中求治,实赖股肱重臣……特封卫国公,食邑五千八百户,世袭罔替……”
居然是世袭罔替。
这意味着卫国公的爵位可以世代相传,不降级,不废除。意味着郭家独子郭丹岩不再是郭少爷,而是卫国公世子,下一代的卫国公。
重赏之下必有所图。
郭襄山心中莫名地想起同时乱跳的左右眼皮,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和封爵的诏书一道送来的,还有太子殿下的贺礼,以及皇帝陛下的一份手谕。
手谕不长,寥寥几笔。郭大将军,哦不,卫国公却看了很久。
漫天纷乱的大雪覆盖了世界,也像覆盖在卫国公心坎上。拔凉拔凉的。
……
“前方三岔路右转。”小厮低吼。他们已经接近隆中山的山脚,道路愈发杂树丛生,逼仄难行。
二人同乘到底负重多些,身后追兵距离渐渐拉近,更多的弩箭不时射来,小郎君策马跑在前头,血八脱下残破的罩衫,团在手里一路挥舞,聊作抵挡。
幸亏小厮不停指挥他们改变方向,从一条小路窜到另一条小路,狼奔豕突,险之又险地避过。
“不行了”血八精疲力竭地说道:“这样我们撑不到进山。”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
小厮沉声道。
血八无甚信心地抬头向前望去。隆中山已经变得巨大无比,填满了整个视野,但望山跑死马——等等,那是什么声音?
该不会……
小路终于到了尽头,四周遮蔽视线的树木呼啦啦褪去,两匹马从草窠里窜出来,忽然眼前一亮。
一条宽阔的水流横在眼前。
……
血九骂了声娘。
隆中山下有条金谷河他是知道的,地图上标注着呢,可他知道的是大路,大路上也有桥,可那是石桥。坚不可摧的石桥。
而不是前方河面上那座摇摇欲坠的悬索桥。
该死的!
“放箭!!!”血九声色俱厉。
箭雨如蝗,空中爆出一道道尖锐的嘶鸣。悬索桥仿佛一条长蛇被射得浑身乱抖。
桥上三人尽管颠颠又倒倒好比浪涛,还是一点点地挪向了对岸。
一根弩箭呼啸着直冲小郎君背心而来。小厮手起刀落将之劈飞,顺手在她背心一掀,小郎君当了回滚地葫芦,第一个骨碌到了彼岸。
灰头土脸的。
小郎君不怎么高兴。
血九伸手取下背后长弓,在马上弯弓搭箭。此乃二石力之弓,弓开如满月行天,箭去似流星裂空。
力道迅猛无伦!
速度比想象更快!
血八奋力向前一跃,只听噗的一声,箭簇没入大腿,尾羽犹在嗡嗡振动。血八呼痛中被小厮捞起上半身朝岸上一扔,头脸直接着地,一声巨响。
小郎君不忍地偏过头。
啧啧。
刀光乍起,锚固在岸边的四条缆索被先后割断,悬索桥像抽去了骨头的长蛇,软啪啪地跌进湍急的金谷河中。
……
血九赶到时,河边徒留两匹咴咴嘶叫的马儿,还有在浪花中浮沉的缆索。
对岸已经空无一人。
血九骂了句粗话,拨转马头,毫不留恋地率领部下撤退。他没有时间愤怒后悔,逆贼逃脱也无妨,明天可以继续再抓。
但是血八必须死,既然捅破了这层窗纸,就必须斩草除根。否则打蛇不死自遗其害。
所幸石桥就在几里外金谷河上游,遥遥可见。
他还有机会补救。
……
血八拄着根粗枝,一拐一拐地走着,大腿伤口用草木灰简单处理过,包扎后已经不再淌血。
箭杆被他拗断,只剩下短短的一截连着箭簇,此刻在他怀里。
这是血九的馈赠,他当然要好好收着,好好还给他。
渡河后他们并没有马上进山,而是潜伏在河岸的芦苇丛中刺探敌情。果然,因为要杀血八,血九只带了些心腹,防止人多眼杂。
数得清楚,共一十九人。
按照小厮原来的想法,他们就潜伏在河边,待血九一行先进山,再悄悄尾随暗中下手。
计是好计,可惜行不通。
“霸王弓,断尾狗。”血九之所以是血九,全因他有一张好弓,还有一条好狗。
天就要黑了。
血九带着断尾狗就快来了。
隆中山山高谷深,越深入树木就越密集,没有亮光,没有空地,也没有休息。树丛后可能潜伏着危险的野兽,草叶上总是爬满了咬人的蚁虫,地面树叶层下可能是又软又滑的泥浆和腐烂的木头,藤蔓爬得到处都是,像无数蛇影。
血八喘着粗气,狼狈地看看扎紧袖管裤腿,敏捷利落的小郎君,他今日的一切皆拜这小子所赐。
“你小子叫什么?”
小郎君翻个白眼,当他傻瓜。
小厮心中却微微一动。
小马倌和小厨娘结伴于王府危难之际,一路闯荡风波迭起,却原来,至今都没好好认识过。
他将小郎君拽到身边,低声说道:“喂,我叫玄遂。”
“我知道啊,你告诉过徐家娘子,你叫玄遂,她叫徐寿芹。”
喔。对。玄遂有些不好意思。
“那你叫什么?”他只知道她是厨子的女儿,那厨子姓什么来着?
“白丁。”
小郎君很自然地答道。
“我叫白丁。”
……
聪明的徐小娘子,徐寿芹,此刻也想通了“江都”二字。金京土话中“江都”的发音通“戆大”,江都就是戆大。
戆大就是傻子。
徐寿芹跺跺脚,气恼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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