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2）

汽笛声响起，悠长绵远，鼎沸的人声里，轮船发动机的声音依旧洪亮得让人无法忽视。

海鸟自筑在岸边的巢起飞，展开长而宽的翅膀，一路高歌着飞向碧蓝消失的远方。海风很大，带着海水的咸咸的湿润，带起一股股浪头，翻涌着扑向沙滩，涌动着托起巨轮。

“北川叔叔，那是什么鸟啊？”小小的手指指着飞过的禽鸟，稚嫩的声音打破沉思，低头，是一张圆圆的脸和一双大大的扑闪着的天真单纯的眼睛。

北川看着那张脸，心里一抽一抽地疼。多像啊，以至于时时刻刻总是提醒着自己，她的存在，她在脑海里的存在。

他顺着她指的地方看过去，那种鸟他并不认识，或更确切地说，他其实并不了解鸟和其他动物。但那只鸟飞得那么高，风如此大，它也依旧用尽全力往前飞，没有一点放弃的打算。

它让他想起了高尔基的《海燕》。当初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其实是有被震撼的，这样的顽强与坚毅，让他印象深刻。他也记得，他第一时间就跑去找她，跟她分享自己的感受。

海燕，海燕，海燕。

多像啊，像她，也像他。其实他们都是一样的，是一样的人，一样的身份，拥有同样的秘密，同样的苦衷。

身份对于他们而言，不过只是一副面具，这张脸，也不过只是一层皮囊。他很清楚，她是他犯下的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错误，如果没有他，他不过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工具，像永远不会出差错的时钟。

但是没有如果，他最终还是站在这甲板上，以一种讽刺至极的方式保全了自己，和自己身上背负的秘密。

“镟子……”他喃喃道，对于自己脱口而出的名字感到可笑，他已经快要不认识自己了，连一个中文名都拟不出来。

他紧了紧抱着她的手，把她往自己这边搂，一手把她的脑袋按在自己的颈窝，双目看着无垠的大海和逐渐远去变小的陆地，缓缓闭上了眼睛，关上了眼泪流出的阀门。

松原麻美子站在甲板到船舱的连接楼梯的楼梯口处，依旧妖娆妩媚万般风情，手指间衔着一根燃烧着的香烟，黑色头发凌乱地散落在肩头，朱红的嘴唇微微抿着，目光沉沉落在前方穿着西装的男人身上。

不得不说，他穿着西装的样子和穿着军服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就她的审美来说，前者接受度更高。

她和他登上这艘船的原因都是一样的，而之所以能够登船而不是变成飞灰融入海水，也都是因为头顶的姓氏。她没办法问心无愧地面对他，特别是这个样子的、黯然神伤的他。

她无法忘记那个清晨，她好不容易送走了那群不知餍足的男人想要好好睡一觉，却被惊天的消息敲开了房门。

自从十八岁以后，她在人前的形象便永远是精致美丽而妖娆的，但赶去医院的时候，她却连一层粉都没有上，头发乱得像个女鬼。

她一路上撞到了好几个人，撞翻了两辆车，跌跌撞撞闯进病房，猝不及防碰上一身军装的北川。她没有多看他一眼，没空，换了个方向就扑向病床。

病床上的人身上插了很多管子，几乎被绷带绑成了一个木乃伊，只剩下于一张脸，脸上还有不少擦伤，身上一些绷带渗出红红的血迹。松原的眼睛闭着，眉毛轻颤，眼皮下的眼珠一动也不动，整个人毫无声音，一旁的心电图上电波微弱。

“哥哥……”她腿一软便跪倒在传遍，因为怕弄伤他就连手也不敢抓，只抓着被单，把自己埋进手臂和床沿之间，哽咽着流泪。

她来中国时间也已经很长，也见过不少人流血牺牲，但是第一次感觉到如此真切而心痛。从前，她一直以为真正主要是男人的事情，她们这些女人只不过是在旁边打打下手吹吹香风，直至今日看着这样的哥哥，才感觉战争从来与她息息相关。

从小到大，哥哥不管比她高还是矮都总是把她护在身后，毫无条件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哪怕是在偶然撞见她和陈念瑢秘密会面的时候，只要她说一句否认，只要她说一句只是碰见了打招呼关系简单干净，他便信，不再追问。

选择这条路的时候，上面的人就告诉过她，她的身份，总有一天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因为自己间接受伤甚至死亡。而她当初信誓旦旦地说绝对不后悔，绝对能够接受，但此刻钻心的痛却提醒着她，自己远远没有想象中坚定。

哭累了，麻美子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揪着手里的手帕。她清楚地知道商他的人是谁，也知道他为什么会受重伤，而这其中环环都有她的影子，这样的认知时刻折磨着她。

她想起曾经有人问她，如果有一天，个人的私情与信仰产生冲突，你会怎么做？当年的她坚信自己会毫不犹豫选择信仰，她也做到了，所作所为一直忠于自己对生命、对人道主义的信仰，然而现在，她却可怕地感觉到，自己的信心，动摇了。

手帕被揉捏得很皱了，甚至被她不自觉地扯得有些脱线，变得粗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