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2)
可是当她听到第一声乐音的时候,她就不自觉挺直了脊背。
“卖荔枝……”
一声唱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调,她不由自主站起身来,目光直直往戏台上看,纵然那人化了浓厚的妆,穿着厚重花哨的戏服,但她还是一下子就认出了何筱苳。
说不清是欣喜还是惊怒,她的手微微颤抖。筱苳怎么会在这里?她不是北上嫁人了吗?这个姑娘向来性子烈,怎么会在这里给她这样一个不堪的日本人的情妇唱戏?
自然的,她以为北川又干了什么。她扭过头,语气很冲:“你怎么把她抓来的?”
北川被她的怒气弄得有些懵:“我只是写了封信希望她过来,她听说是你就来了。”虽然她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介意把她抓来。
她转头看向台上的筱苳,筱苳注意到了这边,偌大的戏园又只有他们,她便停下来,直视继璇的眼睛。
继璇觉得她的目光一瞬间刺痛了她的眼,她疾步走过去,拉住筱苳的肩膀:“你怎么在这?”
“你在这里啊。”筱苳微笑,“我想你过得兴许并不太高兴,有个知心人陪伴总是好的,便来了。”
继璇的手缓缓垂下,她不知道该以什么面目面对筱苳,毕竟她可曾一脸愤慨地在她面前指责日本占领东三省的行径,如今却做了日本人的情妇。
“璇,我们今晚好好叙叙旧。”筱苳看见她的黯然神伤,又瞥到北川正一步步走来,拉住她的手,眼睛盯着她,“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继璇看着她,忍下眼里的泪,点了点头。
尽管知道北川的手笔,但看见这座院落时继璇还是吃了一惊。
“你想多了,这是我的。”筱苳淡淡道,“他不过只是帮我看牢了。”
继璇了然。行军之人常年混居行伍,身边皆是男人,来到这里好不容易看见女人自然色心骤起,何况梨园里的戏子和舞厅里的歌女大多是美人,其居所若无人守卫,安危难保。
“你和他如何了?”她与筱苳从未断绝书信来往,对于她在北平嫁人包括到上海的事情都一清二楚,自然对那场闹剧有所耳闻。
“报上不是都告诉你了。”说着,筱苳的声音涩涩的。她想起那天她忍无可忍冲进他家,告诉他她怀孕了。
他夫人被气得脸色发青,蹭得一下便从椅子上站起来,命令她不许胡说。
她很少歇斯底里的,可是那天她不知怎么就和那女人吵开了。她堂堂一岭南名伶,甘心为妾却依旧处处被排挤,如今怀孕却仍不被承认。
她不记得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夫人脸色极为难看,厉声喊了家仆要赶她出去,嘴上说了不少难听的话。
她挣扎着,眼睛死死盯着他,他却只是站在一边愧疚地看她,没有勇气上前阻止夫人,哪怕是出声劝阻都不曾。
他看着她被粗暴地推出去,眼睁睁看着她被门槛绊倒滚下石阶,看着他捂着肚子泪眼模糊,嘴里只重复着三个字――“对不起。”
到底,是爱得不深罢了。
继璇听她说完,长叹一口气。两个人就站在庭院里,一声不响。
“你好歹,还有北川凛野把你这样宠着。”
“你觉得我幸福吗?”继璇问她,扯了扯嘴角,分明是苦笑,“与其夹在所爱之人与国家之间,我宁可孑然一身。”
语罢,继璇不再言语,朝屋里走,只剩筱苳愣在原地,半晌迈不开步子。
继璇推开房门,原本正低头看报的家仆瞬间惊起,瞥见来人的脸后更是把报纸往身后藏。
继璇狐疑:“藏什么,给我。”
家仆不动,只睁着一双眼睛不住地往门外瞟。筱苳走得慢,还没来。
“给我。”继璇越发感觉不对,伸手就要抢,那家仆想要躲,可无奈个子太小又脚跛,挣扎了没几下报纸就被继璇拿去了。
继璇摊开被揉得一团皱巴巴的报纸,油印的味道依稀还在,还没有完全打开,就看见了一个大写加粗的“梁”。
继璇内心猛地一跳,一种不详的预感铺天盖地而来。
“岭南梁氏二女梁继媛与家姐梁继璇脱离关系声明”
继璇的手猛地一抖,下面附带的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在她眼里好似满天飞舞的蚊蝇。她不用猜就知道定是继媛知道了她的事,上面写的东西有多义愤填膺她也不需要看就能够知晓。
她跌坐在楠木扶手椅上,闭上了眼睛。
终于,逃不过盖不住瞒不了的,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只是不知道,这是开始还是结束?
……
南京下雪了,气温骤降,树木枝丫上压了重重冰雪,不少已承受不住重压折断坠地。
筱苳时常到凌波院去探望继璇,继璇自那夜过后便生病了,人也恹恹的,打不起精神。
筱苳是清楚这两姐妹的情谊的。尽管同父异母,尽管年龄不相近,但她们总是形影不离汉服双生子,很少见她们分开活动。
继璇在日本留学那段日子,继媛日日跑到恩宁路找她,总是带来一大堆继媛从日本寄来的新奇玩意和书籍来跟她分享,从那从不间断的书信便可轻易看出她们的情谊。
如今梁家举家迁往新加坡,只剩姐妹二人留在大陆,可以说是彼此唯一的依靠,至少对继璇而言,继媛是她唯一的依靠。
然而继媛的未婚夫是国军的少校,而继媛本身又有些激进,一气之下发份声明并不意外。
北川走进门的时候继璇睡了,筱苳刚起身要离开。
北川看了眼继璇,转头看了一眼松原,目光极不友善。
“是我家小厮看报的时候没注意,跟松原副官没有关系。”着一身鹅黄丝缎打底、绣满各色牡丹的艳丽旗袍的女人倚在门边,狭长的丹凤眼,下巴微扬双手环胸,就那样懒懒地倚在那,竟是颇有一股傲气,“况且,北川先生难道以为此事瞒得住?”
北川的目光落在筱苳脸上,没有一点温度:“我请你来是希望你能让阿璇开心一些,而不是给她添堵的。”
“抱歉。”嘴上这样说,她脸上却一点抱歉的意思也没有,反倒是带着嘲讽,“北川先生倒是体贴,连消息都给打点好了。”
北川脸沉了沉,但想到自己大概属于罪魁祸首中的罪魁祸首,也不好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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