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懂得,所以悲悯(2/2)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坐在我旁边的、最爱我的妈妈。
三年之后,朱家台门卖给了别人,我永远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三
刚到北京的时候,一大家子全挤在八道湾的院落里。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二叔跟大先生吵架,还举起铜香炉要砸他。然后大先生就准备搬出去了。
这时他问我,是留在八道湾,还是回绍兴朱家?如果回绍兴他还是会每月给我寄生活费。我有些奇怪,好像他不知道我的娘家房子一年前已经被卖掉了一样。
我回答他,你搬出去,婆婆也迟早要跟你去的。我一个人跟着小叔子和婶子过,算什么呢?无论你搬到哪里,总要人给你烧饭、缝补、洗衣、扫地的,这些事我可以做,我想和你一起搬出去。
搬家的那天下午,他在日记里写道“下午携妇迁居砖塔胡同六十一号。”在他所有的日记里,称我为“妇”的只有两次。或许他感觉到了,我的选择是对他一种无言的支持吧。
我好像有了一点希望:这么多年了,虽然不指望大先生能对我有多好,平时能跟我多说几句话也行。
可我还是想多了。
一年四季,他跟我每天只有三句话。早上我去他房间叫他起床,他答应一声“哼”;我喊他吃饭,他又是一声“哼”;晚上他睡得晚我睡得早,我问门要不要关,他才说“关”或是“不关”。
只有每次我找他要生活费的时候,他才会多问两句有没有什么要买的。而这样的时候,一月不到两三次。
他病倒了,我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托人到有名的食品商店买他喜欢的糟鸡、熟火腿、肉松这些他最喜欢的菜给他,让他能开胃。其实我自己的烹饪手艺也很不错,来家里做客的绍兴人都喜欢吃我做的家乡菜,唯独他不喜欢。
我生病了,胃疼得不行,进了医院。他来问了一下检查结果就走了,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连一刻都不愿意多停留。
他曾跟学生谈起:“wife,多年中,也仅仅一两次。”这一两次的同房是跟我吗?如果是,那一定是他实在忍不住了。婆婆一直抱怨我没有给周家添个男丁,我能说什么呢?
他脾气古怪的时候,我更不敢去招惹他。有一回婆婆怪我没有给他做棉裤,我就奉命做好了一条新的,不敢当面给他,只能趁他出去时放在他的床上。结果他回来,直接扔到了窗户外面。
后来,越来越多的他的女学生到家里来了。她们剪短发、穿黑布裙、落落大方、谈吐不凡,浑身都是青春的气息。而我年近五十,脸色蜡黄、少言寡语、无人问津。她们看我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件古董。
也只有在她们来的时候,我才能听到大先生的笑声。他会跟她们一起喝酒,醉了还会拍打她们一个个的头;也会替借住在家里的女学生剪头发。愚蠢的我终于知道了:原来他不是一直都那么冷冰冰的。
我更不会知道,她们曾经对大先生提过:为何不把我送回绍兴去呢?这样彼此好过。大先生回答:那是我母亲的选择,我要尽孝。
如果他不是铁了心要做他的孝子,我会不会更好过一些?我不知道。
终于,他跟他的一个女学生一起离开了北京。我和婆婆没有去车站送他。后来二婶告诉我,这个名叫许广平的女学生和他在上海同居,而且怀孕了。
婆婆当然很高兴,可是我很难过。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后来他回来过两次。他也曾援助我的娘家亲戚子弟,可从来不会给我写信。
离开北京6年后回来的那一次,我和他都不知道,那是我们今生的最后一面。
四
他去世之后,我没有去上海奔丧。他的孩子会守在灵柩一旁,可我不是孩子的母亲。而且,我去了也没有什么用,他的朋友们也不会想看见我。
只是大先生一去,我跟婆婆的生活费也成了问题。第二年日本人占了北平,物价飞涨,更是难过。幸好有许女士和二叔帮衬,再加上之前的一点积蓄,还能勉强过下去。
过了几年婆婆也去世了。我嫁到周家三十七年,婆婆是跟我呆得最久的人。我为她养老送终,也算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大先生了。
有很多人来给我捐钱捐物,我都推了,我不希望靠大先生死后的名声去博取别人的施舍。即便餐餐只能吃稀粥和酱萝卜,可我也有我的自尊。
但是有一个人送钱来的时候执意要我一定收下,他是中央党部秘书长郑彦芬,他说:
“这是蒋委员长特意给你治病和贴补家用的。”
我虽然不识字,也听说过大先生在世时,写文章骂的最狠的就是蒋委员长。想不到大先生死了快十年了,居然还有人记得他这个不受待见的原配。
后来许女士回来过一次,整理大先生的藏书。我们两个女人在院子里,两个人的头发都白了。而他唯一的儿子,我终生未能见到。
婆婆走了四年之后,我感觉自己也不行了。临终之前,我只有两个要求:1把我葬在大先生的墓旁。2能找庙里的师父给我念念经。
他们满足了我念经的愿望,却把我埋在了小叔周作人家的一块墓地里。我既没有能陪着大先生,也没能陪着我伺候了一生的婆婆。
二十年之后破四旧,我的坟也被破掉了。就这样灰飞烟灭也好,这世间再没有朱安这个人留下的一点痕迹。
我死的时候,报纸上写道:“朱夫人寂寞地活着,又寂寞地死去,寂寞的世界里,少了这样一个寂寞的人。”
我其实只想做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媳妇。从小我就按照大人的要求很努力地去做,嫁人之后也很努力地去做,但只做好了安姑。在旧社会,我无路可走;在新社会,我也照样无路可去。
有人说我是大先生的痛苦和包袱、是他在反抗包办婚姻过程中的污点、甚至就是旧时代旧制度的化身。我不识字,也没有什么人替我说话,更没有人关心过我从成为新娘那一天之后流过多少泪。
可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是他这先驱、脊梁、导师、旗手终其一生要推翻摧毁的那个旧制度,只是一个女人,一个终生没有害过谁、却无性无爱地守了四十一年活寡的女人。
我不怪大先生,毕竟我这一生都是他养着的,虽然除了生活费,他不愿跟我有任何来往。
他脾气也许古怪,但待我毕竟不坏,他走后许女士也还时常照顾我。各有各的人生,遇上了大先生这个根本跟我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要怪,就只能怪我自己命不好。
这一生我流的泪已经足够多。所以如果有来世,我不求什么锦衣玉食、沉鱼落雁、花前月下、儿女绕膝,只愿生生世世,永远也不要跟你鲁迅再遇见。
故事结束了,多年的心变了。又该怎样去追逐对错呢!平凡的人,总那样沉默的任黑夜吞噬所有的不愿。可是,所有的失望到来,还是那样深深的抱着希望,给自己一个温柔的梦。
几千年的历史,像谁述说公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能有多少人可以任青云得志中狂傲一生,世事难料。又有多少人,可以清楚的说着委屈,世道如此。
如果世间可以随心,我只愿做心中你一世娇娘。随时间洗去风华,依旧可以在回头时看你深情回眸一笑;如果世道可以有来生,我只愿山水之间平淡此生。随日出感受温暖,随寒风所等待风停…
可惜没有如果,有些人任你如何等待,无法出现在最好年华。有些面孔,丑与美之间,都抵不过情话诗几行。不是所有清透,都可以心如止水。
人活着,总有说不完的缘由,总有用不完的借口。我问对错于心,又何错之有?无愧于心,总该有自己的原则,活下去的动力。
总是容易被一些人与事轻易感动,亦如曾经的自己也有这样那样的彷徨不安。这些天,已是一个年的开始。打算作为告白的成长,就这样写着无常,随它风轻云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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